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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九章(庞瑞琳)

2017-7-12 16:21|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41| 评论: 0

摘要: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九章(庞瑞琳)第九章握住圣洁的爱向那心爱的荒山跃进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因王建平的惨死而带来的阴影已经渐渐淡化了。由于劳教人数的逐渐增多,由于各项跃进指针的不断追加,场部将人员作了重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九章(庞瑞琳)

第九章  握住圣洁的爱

向那心爱的荒山跃进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因王建平的惨死而带来的阴影已经渐渐淡化了。由于劳教人数的逐渐增多,由于各项跃进指针的不断追加,场部将人员作了重新调整与安排。从农业队、基建队分出了五百多人,加上灶房、木工组、副业队的一些人,合计整六百人,将开赴新添墩作业站。
这两日,接到搬迁通知的队、组及个人,正在领取上缴场部保管的贵重衣物、皮箱、钱、粮票之类纯属个人的财产,洗衣换袜子,理发刮胡须,大搞个人卫生。要换一个新环境了,新奇感,希望感,使他们显得兴奋异常。
而秦岳所在的一屋子人,除去兴奋之外,还感到了极大的宽慰和快乐。
人的一生本应和快乐相伴,快快乐乐的生活有多好啊!
关于快乐,也许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解释。德国戏剧家布莱斯特说:思考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而伏契克却要:“我们为了欢乐而生,为了欢乐而战斗,我们将要为欢乐而死。”为什么一提起快乐,总要把生死、苦乐连在一起,混为一谈呢?难道只有有意义的生,有意义的死,有意义的吃尽苦头,才能有快乐,才是快乐吗?不,在这儿,在接受改造的几千名右派当中,也有生,是屈辱的生;也有苦,是无边的苦;也有死,是无辜伤亡的死,是不堪受辱的死。这些,怎么都和快乐联系不起来?“当我活着时,我要做生命的主宰,而不做它的奴隶。”惠特曼所言极是。可是,在这儿,谁在做他们生命的主宰呢?无论如何,绝不可能是他们自己。大概恰恰是他们自己拱手把主宰权让给了别人。死而后已吗?对他们则更不适用。他们的死对广大人民来说,只能是“消灭一个,舒服一个,全部消灭,全部舒服。”他们寻求的快乐,是单一的,那就是,收到家信和包裹单,便是农场生活中的最大乐趣。那是圣洁的血缘亲情;那是魂牵梦绕的情丝;那是唯一的,真诚的,不把谎言当做真理,不把虚伪当做忠诚的情感。这情感,现时也一如放飞的风筝,随时都有被风刮走的可能。他们只能紧紧地牵牢这根线,这根连接他们生命的线!
“政治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现时,当如何理解歌德的这句名言呢?
有位革命长辈曾告诫青年:“快乐是从艰苦中来的,只有经过劳作,经过奋斗得来的快乐,才是真快乐。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快乐来交给你享受。”可他们享受的,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快乐,岂不怪哉?
现在这一宿舍人,就正半躺半靠在已经打好的铺盖卷上,尽情地品味着这种快乐。
一脸憨气,一脸羞涩,又多少透着些刚强的向文林,脸上也绽开了孩子似的笑容。他毕业于湖南地质学校,刚参加工作,还没来得及找女朋友,心里没有多少牵挂。他收到的是读高一的妹妹写来的信。
妹妹说:“今年学校破例放春假了。她们将利用春假去劳动。也可以说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为了开荒,抢种,全校决定一律到郊区一条山沟去住宿。当她们听到这消息时,心情是多么兴奋啊!3月31日这天,全市各机关单位、学校,决定上山一万多人,任务是每人开荒二亩,并要完成播种。校长作了动员报告。我们每个同学象亟待出征的战士一样,记着校长的每一句话。校长说,就连小学五六年级的小同学也要去。这一惊人的消息打破了许多同学的顾虑。大家都积极做着准备工作。其实,我早就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这正是团组织考验自己的时候,我一定要经得住考验。夜间我睡得多么香甜呀,梦境里,我竟背着行李,走。第二天早晨很早就起来了,连早点也没顾上吃,就背着行李向学校走去。大街上,各行各业的劳动大军正在出发,行人很拥挤,我好不容易才通过了市街……”
此刻,不是妹妹,而是向文林自己,好象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他的中学时代,和同学们一起,背上行装,有说有笑地走向田野,越过小河,跨过山沟,去捡撷那满山遍野的野草莓,酸莓子,开心地喊着,笑着,品尝着……
而惹得向文林大声憨笑的,不知是妹妹从那儿抄来的,还是她自己的“杰作”,谓之为诗的东西:
    东风,东风,
    它以万马奔腾,
        雷霆万钧之势
    挺进,挺进,
        不断地向前挺进!
    它吹遍了全球,
    吹满了宇宙,
    吹掉了一切忧虑,
    扫荡了一切阻挠。
    它加快了
        社会主义建设,
    缩短了
        共产主义里程。
    它越吹越有力,
    越吹越带劲——
    一切怀疑、动摇,
        阻碍、困难,
    一扫而尽。
    你若不相信,
    你来试一试——
    它会把你的头脑,
        吹得清清醒醒。
    你若要顽固抵挡,
    哪怕你是个九头妖精,
    也要把你吹得
        魂飞魄散!
    最后连一点尸骨遗骸,
        也将吹得无影无踪!
“我的乖乖!”向文林笑着惊叹了一声。
“得了欢喜丸了?看把你狂成了那样!”闫金泉粗门大嗓地制止着,双眼却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信纸。
闫金泉手中捏的,是未婚妻的来信。不知上面写了些啥私房话,让他翻过来转过去,总也看不够。那紫棠色的黑脸上,此刻显得粗犷而神采飞扬。他眉飞色舞地在几张信纸上亲了又亲。就象捧着未婚妻的脸,搂着未婚妻的身。当他最后将信纸放在胸口上时,脸上就流露出对未来的许许多多幸福美好的遐想……
未婚妻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学。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乡上当了老师。而他上了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后分配到设在市郊的步兵学校任教,两人正好在一个乡上,一来二往,就续上了旧情。正当准备举行婚礼时,遇上了反右斗争。他一出问题,只得将婚期推后,等摘帽后再办。他不愿将这顶不光采的帽子再戴进新的家庭,甚至带给他未来的儿女。未婚妻也十分通情达理,愿意等他。她还在这封信中为他摘抄了一段重要的政策:“按照辨证法,我看右派会一分为二。可能有相当多的右派分子,大势所趋,他们想通了,转好了,比较老实,比较不十分顽固了,那个时候把帽子一摘,就不叫右派了,并且还要安排工作。”为他眼前铺设了一条光明之路,使他如置身于黎明前的黑暗时,突然见到了一线曙光,眼前豁然开朗,他正使自己沿着这条路走去,走向光明,走向幸福,走向未来,走近他心爱的未婚妻……
一旁,比他大几岁的邢树义也受其感染,沉浸在改变自己家乡面貌的宏伟蓝图里。
邢树义在定西粮食局工作,家中的父母、妻儿还在家乡通渭县的农村务农。信是上中学的侄娃子代写的。开头就那么几句,知道他一切都好,家里大人娃娃就放心了。后面写的是县上的新鲜事儿。告诉他咱县各样事儿都跑在前面,被评为全国的先进县。五月份咱县县长还以“先进县代表”的身份,上北京参加了党的八届二次大会;最近,县上抽调了几万青壮年,由副县长带队,赴会川参加全省重大水利工程——引洮工程的大会战。家里因没有强壮劳力,未抽。说引洮工程从岷县古城沟拦截洮河水上山,蜿蜒向东,经牛营大岭,华家岭,至庆阳县董志源,总干渠要跨越大小山沟880余条,全长1400公里。单是总干渠的长度就比世界上驰名的苏伊士运河长6倍多,比巴拉马运河长13倍多,可谓世界上最长的一条人工河,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大创举。这项工程完成后,将使2000万亩土地变为水浇地。有史以来,我省东部的干旱问题将得到彻底解决。告诉他,现在,在家的劳动力正在公路两边大搞水土保持工程,在荒山秃岭上挖鱼鳞坑,修带状梯田。等你回来时,就会看到“劈开悬崖凿开川,东西山上架飞泉。悬岩陡坎变梯田,荒山荒坡树遮天;牛羊遍野猪满圈,五谷丰收堆成山。”这样一幅图画般美丽的家园,你就会再也不想当国家干部,老老实实在家作务庄稼,享享清福,也免得再犯错误,受处分了。
他被侄娃子描绘的美景,被侄娃子那浅显而痛切的忠告深深打动了,感动得他泪眼模糊,真想抱头大哭一场。
秦岳比别人还要幸运,他同时接到了两封信。他正在享受着这双份的快乐。他先看着妈妈的来信,咀嚼着那饱含亲情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象至今还在回味、咀嚼着临别时妈妈为他做的打卤面。那扯得有一指宽,薄得透亮,长得如丝如缕、不见首尾的扯面上,浇盖着由丸子、夹板肉、蒜苔、乌龙头、芹菜、香菜、豆腐、蛋饼烩成的卤汁;那浸透着舔犊之情的饭食呀!
妈妈信中说:“为了能减轻儿子的过错,早日解除劳教回家,她也要更好地表现。她带头参加了街道上组织的劳动大军,承担了最苦最累的拉矿石的任务。每天拉着架子车,去十几里路外的山沟往舟城中学的操场上运。更多的居民干着砸矿石的工作,将铁矿石,石灰石用铁锤砸成均匀的小块。街道上成立了托儿所,她把家里的车子、大挂钟、被褥统统捐献给托儿所了。”
秦岳既为母亲的身体担忧——那样重的体力活,四十多岁的母亲能吃得消吗?又感到好笑,觉得母亲的想法未免太天真——她的表现再好,怎么能够赎去儿子的罪过呢?中国历来就有“株连”之说,只要母亲不受儿子的连累就千恩万谢了。而他想得更多的是,这一辈子自己将如何报答母亲至深至爱的养育之恩。这种相依为命的情感,时时鼓舞着,支撑着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他常想,人生在世,这种亲人之间的情感是多么重要啊!这使他在磨难之中感受到了多少温暖和慰藉。假若没有母爱,面对这一切剥夺人生存权利的屈辱,他还有活下的勇气吗?……
他拿起另一封信,那是他多么熟悉的笔迹!她的影子象一条美丽的丝带,时时在他的脑际萦绕回旋……他多么想接到她的信,又怕接到她的信。这种相互矛盾的心理折磨得他不知有多苦。他自以为做了一件侠义之事,他算对得起她了,他还曾为自己的这一义举骄傲过,自豪过。可是当他静下心来的时候,他就有了深深的失落感。想到对方,他又觉得他是否太自私了,她能否接受他的拒绝,想过吗?他是否因此而伤害了人家?现在,信还未打开,他的心就被两只鼓槌敲击着。是福是祸?是欢乐还是苦恼?姜曼有没有怨恨,有没有发火?
当他颤抖着双手启开信封,展开信纸时,却见她只字未提他的拒绝,满纸写的是家乡的跃进新闻。真令他耳目一新。
她告诉:“,自他走后,一进入六月份,就忙得马不停蹄。为贯彻党的八届二次会议精神,市委组织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宣传队伍,动员全体人民群众积极响应总路线的号召,实现党中央提出的奋斗目标。她随宣传队上上下下整整忙乎了一个月。还未喘口气,又授领撰写“工、青、妇给全区男女职工、同学、少先队员的信”的任务。
这封信她写得言词激昂,自己十分满意,大意是:
当前正处在一个“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各条战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汹涌澎湃地向前猛进。全市地方工业至6月底已建厂5万多个,58年工业产值要赶上或超过工农业总产值。年产钢铁5百万吨,人造纤维3千万吨,土制化肥10万吨。120个乡实现了半机械化。每个人都要为实现全市的规划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这一倡议,为全市吹响了全面跃进的号角。
象争着抢着似的,反右后重新改组的团市委又发出了《关于发动与组织青年创夺天下第一田的决议》。决议中说,环城乡的青年突击队培养出了亩产2万斤、1.5万斤、1万斤的玉米高额丰产田。市委批转了这一决议,并加了按语。指出:《决议》是富有战斗性的,如能把这个大有可为的方面军充分发动起来,将对全区提出的百万亩丰产田运动起莫大的推动作用。环城乡的青年突击队已向全国青年发出了挑战,其他乡的团组织能否和他们一比高低呢?
这一下,各分团组织纷纷组织青年突击队,争创高额丰产田,争放亩产“卫星”。大跃进的浪潮如决了口的洪峰,一浪高过一浪,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出现了亩产16万斤洋芋、6000斤油菜籽、24万斤豇豆的特大卫星;更为惊人的是,报出了白杨树上结梨、结苹果、结西红柿的奇迹。一日千变,一跃千里,真叫人目不暇接。
还有一桩特大的喜讯出现在舟城街头:7月14日,一辆崭新的,披红挂彩的无轨电车,在爆竹声和欢呼声中驶过大街。多大的喜事啊!这是全西北第一辆自制的无轨电车!《人民日报》用醒目的标题在头版头条登载。
这辆无轨电车,是运输战线上的工人们苦战七昼夜的辉煌战果……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年代。这一切,只有在今天,在六亿人民大跃进的今天才能出现。我们高兴,我们欢呼,我们为家乡的巨变而感到骄傲。近日,各地代表团将陆续前来参观。”
读着读着,秦岳的心象长了翅膀,飞回了家乡,飞到了姜曼的身旁,和姜曼并肩战斗,参加那一个个热火朝天的群众运动。去宣传,去报道,去推动,去实践,去经历。
记得上小学时,他们就这样做了。
那一次,姜曼扮演《红领巾》中的少先队员,老师让他演剧中的希特勒匪徒。他拒绝了,他不愿装扮那个法西斯坏蛋。老师只得让一个平时比较调皮的同学去扮演。
那个小剧讲的是在苏联卫国战争期间,在一次撤离中,有位女少先队员发现自己忘了拿红领巾,便不顾生命危险跑回去取,结果遇上了德国鬼子。德国鬼子将红领巾从她手中夺走,踏在脚下。她满腔仇恨,奋不顾身与德国兵抢夺红领巾的英勇斗争的故事。
姜曼表演得非常出色。从那时他就把姜曼牢牢记在了心中。
那时,他们把红领巾看得比生命还宝贵。辅导员老师告诉他们,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是一个人的第二生命,叫做“政治生命”。那时,他并不知道什么叫政治,即使现在他也不懂政治的真正含义。但是,当他第一次戴上鲜艳的红领巾,成为一名新中国光荣的少先队员时,他高高兴兴连蹦带跳地跑回家,郑重其事地告诉妈妈:红领巾是一个人的第二生命,要象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
中学时,他同姜曼一起演《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次他当弟弟,姜曼当姐姐。他对这位“姐姐”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在演到卓娅临上战场前,姐弟临别相互拥抱接吻的那一个动作时,两人的脸都成了大红布,烫得自己都感到快要冒火了。排练了好几次,怎么也演不真实。指导排练的老师鼓励他俩别害怕,说这是外国人的礼节,就象我们握手一样。他们最后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勉强抱在了一起。在那一刹那,他的心却由不得狂跳起来。第一次感觉到姜曼那香喷喷、热烘烘、软绵绵的身躯,似有一股母体般的温热,一股强有力的电流传遍了全身……当听到“姐姐”被德国鬼子绞死的噩耗时,他痛哭流涕。他是真的哭了。这哭是发自内心的,不是“演”出来的,因而当时打动了台下所有的观众……
后来,卓娅的母亲以“英雄母亲”的身份来到中国,与全国共青团代表大会的代表们相会并赠送了苏联共青团团征。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卓娅的妈妈,看到了会见时的情景,他激动得几夜没睡好觉。
演完剧后,关于他和姜曼,在同学中议论纷纷。因为她的剧演出了名,她成了公认的校花,追她的同学很多,他便识趣地主动回避了她。想不到临毕业时,他们同时又被调干。当时他多想上大学呀,可他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安排。他分在团市委,她分在宣传部,同在一个大院工作,接触的机会多了,他俩才敢公开来往,并渐渐明确了关系。
由市总工会组织的业余剧团,在市上公演了歌剧《白毛女》,一时轰动了全市。扮演喜儿的姜曼,也以她悠扬的歌声和高昂的激情获得了观众的喝彩,随之在全市名声远播,不仅成为青少年崇拜、羡慕的偶像,也成了市委青年干部、部长们追逐的对象。后来都被她巧妙地一一回绝了。她不敢得罪他们。
她只愿和他在一起。他们共同阅读高尔基的《母亲》、《我的大学》,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他们用先烈与英雄人物的名言相互激励,共同写入党申请书,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共同在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每一个群众运动中奔忙。他们欢欣鼓舞,激情满怀,认定他们就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党和人民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们身上,他们就是新世界的主人。啊,那是多么激动人心,令人难以忘怀的美好时光呀!至今,“北风哪个吹……”姜曼那动情的歌声还在他的耳畔萦绕,身后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仍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现时,如果他仍在舟城,他定会一心一意投入这一洪流,和姜曼一起,参加到那热火朝天的大跃进的战斗行列中去争创这,争创那……
看了姜曼的信,他有种与外界隔绝的落伍感。他无法给姜曼回信,也不打算回信。他深深记着《忏悔录》中的一句话:“我宁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他正在这样实践着。
韩雨亭自来后没有收到过信。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靠他一人养活。他现在只有将所发的零花钱一分不敢用,全部寄回家里。他连个几毛钱的牙刷、牙膏都买不起,索性连牙也不刷了。但是他心善,当他看到这几个年轻人都沈浸在收到家信后的片刻快乐之中时,他也同他们一样感受着这种快乐。

柯楠与安宁正在草铺上打铺盖卷,余敬之走了进来。
余敬之表面上桀骜不驯,实际上却是个感情相当丰富的人。听说同来的几个老乡要迁往别处,心想在一个农场,因了分工的不同,平时都很少见面,这一走,还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因此特来告别。
“二位这就走呀?”余敬之有些依依难舍。
柯楠和安宁同时抬起头来,向他伸出了手。余敬之急忙伸过双手,捏住两人伸来的手就势坐在了草铺上。三双曾经是握过画笔,粉笔,弹过琴,演过戏的光洁而修长的手,现已变得短壮而粗糙,结满老茧,但却是有力的;三张被漠风吹烈日灼,变得黑一坨红一坨,胡髭麻茬的脸相对着,互相瞅着对方身着中式袄褂,有一种不伦不类,亦工亦农的戏弄与嘲讽,有一种失落与获得并存的凄凉与温热。本该是泪眼相诉,此刻却以笑脸相谑。“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让它来胁迫我们吧,我们还是要欢乐度日。只有傻瓜才不这样哩。”这是柯楠常常吊在嘴边的话。
“Good-bye!Sweetheart.”柯楠用英语怪模怪样拉长声叫着,一脸诙谐地在笑。
“Could not find afriend totalk to.”余敬之用英语告诉他。
“I’m on my way to win the hand of a beau tiful princess.”柯楠有些故弄玄虚,眉飞色舞地说。
“On the othcr side of the world?”余敬之伸着脖子意味深长地发问。
安宁已被他们的对话逗得笑弯了腰。
“He was no longer an ugiy grey bird.”余敬之指着安宁笑着夸赞。
他看到安宁本来白中泛红的脸现在变成了红关公,挺挺直直的身架现已弯曲得象只虾了。
安宁却扭脸问:“老弟,现在技术咋样?”
“一流的。”余敬之竖起拇指自夸,随之意味深长地仰头大笑:“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安宁和柯楠知道他在笑什么。
来夹边沟不到一个月,因劳教人员的不断增多,余敬之看管的阅览室也住满了人。他与黎原、朱峰三人又被分到了农业队。大田里的活定额高,又要开展竞赛,天天检查验收,搞评比,拔白旗。苦累不说,每天天不亮出工,天黑才回来,两头不见太阳,中午不回来,饭、水送到地里吃了就地休息,光那一整天的日晒就够人受的。
忽一日,负责副业队的管教突然宣布,需要两名编筐的人,谁会编,速来报名。呼拉一下报了一大片。多数人已经经受不住这种“锻炼”,心想编筐再累,也是在房子里或草苫下,有个遮阳的地方,起码晒不着那狠毒的大太阳。环境也真能锻炼人,使好多人都变得奸猾了。大智若愚的余敬之也是其中之一。
但管理只挑了十六名年龄偏大,身体较弱的。院子里放了一捆红柳条,发给每人一小捆,进行实地操作测试,合格者方可录用。
这下可有戏了。没敢报名的,或虽报了名却未被挑上的,现都围上去看热闹。
有的人,先抽出两根架个十字,再往上横着绕;也有的人架三根、四根,但等腾出另一只手抽上柳枝准备往上绕时,原来手里的早已散了架;还有人,几根柳枝在手中摆来摆去不知如何摆弄,圈了半天,始终圈不到一起,真是出尽了洋相,惹得围观者忍不住嘻嘻窃笑。
其实,这些人从来就没干过这活计,只是为了躲避大田的苦役,才来碰运气的。于是窃笑的人也就渐渐笑出了怜悯与同情来。
两小时过去了。停止的哨子一吹响,眼见得十五个人都交了白卷,唯有余敬之一人被选中。
余敬之也没干过这活,但他这人生来手巧。而今天他确实也是动了一番心机的。他以八根柳条为经,一根为纬,一上一下,套来套去,一圈接一圈,终于套出了一个象模象样,紧紧箍箍的圆底盘。王管教高兴地拿在手中看了又看,追问:“你原来是干啥的?”
“就是编筐的。”余敬之一本正经,说出谎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围观的安宁和柯楠偷偷地笑了:为他的长进,也为他的机智。
王管教狐疑地瞪大眼睛瞅着他。
余敬之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编筐子的,陇南山里的人嘛。”
“噢——”王管教的眉头舒展了,“那就留你一个吧。”
说完,他向那冒充匠人的十五个劳教对象挥了挥手,象吆苍蝇一般,让他们各自归队去……
余敬之见安宁的身体越来越差,忍不住说:“其实这活你也能干的,你咋不争取一下?”
“我家可不是祖传的。”安宁笑谑道。
余敬之压低声音说:“这世道,谎言就是真理。”
三人同时会心地笑了。
待他们排队出发的时候,余敬之将他们一直送到场部的大门外。走了好长一段路,柯楠与安宁掉头一望,见余敬之远远地还在向他们招手。
那手,被柳条磨得粗糙,弯曲,已有些伸不直了。安宁心里一酸,想起他的琴,他的画——今后还能弹,还能画吗?
柯楠也回味着余敬之丢下的一句话:“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呀?”不禁悲从心起。
十来里路,在这荒漠平川里走起来,竟是如此漫长。依然是荒无人烟,脚下是沙土路,四野是茫茫盐碱滩、沙原与荒丘,不见一根绿草,一棵绿树,一座房舍。好象与世隔绝了一般。不知是那位先人的好眼力,为历代囚徒们选择了这么一个好去处。它没有围墙,没有铁丝网,更没有荷枪实弹的狱警,可光这自然环境,这荒凉,这寂寞,就给你精神上重重一击,倘若一个意志薄弱者,很难经受住这种精神压力。这环境本身就是一堵厚重的,磨砺人的心灵的精神围墙,精神电网,具有巨大杀伤力的精神枪弹!
可是患政治幼稚病的天真无邪的人们,依然欢欢喜喜地行进着。因为他们有六百人,正好是一个营的编制,所以大伙戏称这支队伍为“右派营”,并且嘻嘻哈哈,给这个分任一个连长,给那个分任一个排长,班长,或司务长什么的,大家好一阵笑闹。
但是,因为背负的沉重,沙路的难行,日头的毒晒,绿洲的疏远,话语便愈来愈少了。
渐渐地,地面上依稀有了植物。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先是荒滩上一丛一丛病入膏肓般枯黄的芨芨草。夏日早已来临,隔年的它却迟迟不愿退去,在炎炎烈日下耀人眼目。新生的绿芽,还遮蔽在它深深的羽翼之下迟迟露不出头来。再就是附着在沙丘上的一坨坨的骆驼刺,焦枯地泛着白光,似要燃烧了。与此同时,路两边时不时的见有被人扔下的衣物,在沙土中半埋半露。是牧羊人,放牲口的人,还是牧驼人走路走热了丢下的外衣?……大家猜测着。丢下衣物也无人捡拾,人烟稀少的地方,世风就是淳厚,此地的人们当可夜不闭户了?
但当进入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时,远远近近出现了一些坟茔。有成片的,也有孤零零的,讲究的还围起了院墙。在书上看到过河西民俗的人,这才恍然大悟,想起那一路扔的原是死人生前穿过的衣物。据说是为了减轻西去路上的重负,送葬时边走边扔,直至墓地。当大家明白这些衣物的来源后,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立刻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幸亏人多,又是白天,否则连头发胡子都会倒竖起来的。
好不容易走上最高一处沙丘,见沙丘顶上独独耸立着一座高高的烽燧墩,墩子一旁,依偎着一座庙宇。前头领队的管教停下来,回头说了声:“到了!”大家这才放下行李,喘气擦汗,稍事休息。阵阵漠风迎面吹来,周身的热汗一下子塌了下来,顿觉凉爽了许多。
这就叫新添墩?这土墩是谁添的?是那个朝代新添置的?臭知识分子有个臭毛病,就是逢事总爱剜眉钻眼地动他那颗臭脑子。这会儿他们又三三两两地猜测遐想着争论起来。麻子队长党永忠一脸的不高兴。
臭知识分子们并未察觉队长大人的脸色,一任思维的流水朝远处淌去。
黄黄的土墩子上四周有四个土门,可直通墩顶。那顶上便是一有战事就点燃狼烟以传递消息的地方吗?庙宇也是土坯建的,屋顶不用瓦,只有两孔圆盲眼,中间一个门,里面不知供的是那尊神。如今因为大跃进,因为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早已断了香火。庙里的神象也被砸碎,泥土,麦草乱扔一地;香炉、门扣,所有金属对象已一丝不剩,无疑是被弄去大炼钢铁了。看来群众运动真是所向披靡,再边远,再荒无人烟的地方,都照样受到荡涤。
站在丘沿朝下望去,几丈深的崖下,有一平展展的条状河谷,一湾小河从中流过,洇出一带绿洲。河两边的田里,长着稀疏的麦子,虽现出杏黄,但依然遮不住身下的土色。而稍远处,有一丛绿树。树下,现出几排教室样的土坯房。领队的指着那房子说:“这,就是我们的作业站。”这地方原来是劳改就业人员的所在。为给他们腾出地方,这些人已迁往玉门镇附近的黄花农场去了。
不管怎么说,见到了水,大家又都兴奋了起来。真想扔下背上的重负钻进河里好好洗一洗。
六百人不觉加快了脚步,向这可怜而又珍贵的绿洲迈进。
第十章  “卫星”满天飞一进入八月份,神州大地六亿人民就被卷入了大跃进的狂喜之中。各地兴起了大放卫星的浪潮。所有的宣传工具都被调动起来,大张旗鼓地为其呐喊助威。各种报刊都以红色的大字标题发射出一个比一个更加辉煌的“卫星”。人们又被这些“卫星”激励着,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没黑没明地昼夜奋战。谁不愿生产出现奇迹,谁不想祖国快马加鞭一日千里地超英赶美,谁不想过上丰衣足食的舒坦日子?
著名的北戴河会议,又将这股狂热的浪潮掀上了顶峰。“看来,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多么鼓舞人心的断言啊!六亿人民意气风发地朝着党提出的粮食产量6000—7000亿斤,钢产量1070万吨的总目标在跃进,每一个人都在为实现这一宏伟目标发出自己的光的热。
锣鼓喧天中迅急出现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彻底打破了昔日的生活秩序。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生活方式,从农村漫延到城市。人们正处在一个“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各条战线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澎湃地向前迈进。一个小小的地区,不出几天就可以建成5万多座工厂,更何况将要动员9000万人参加的炼钢炼铁运动,就连红领巾也发动了起来。于是乎全党动手,全民动员,书记挂帅,挖煤砍树,找矿炼铁,县县办矿,乡乡办窑,村村建炉,人人炼钢,一时间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到处是热烈沸腾、狂呼喧闹的场面,到处是忙忙碌碌的人影,到处是拔白旗,夺红旗,争先进,放卫星的呼声。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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