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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十五章(庞瑞琳)

2017-7-12 16:23|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39| 评论: 0

摘要: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十五、十六章(庞瑞琳)第十五章 妖风万里埃严冬的寒魔拖着长长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去,春季的风妖又不失时机地扭动着狞恶的身姿张牙舞爪地横扫过来。那风,象狂躁的野马,从巴丹吉林大沙漠冲撞而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十五章(庞瑞琳)


第十五章   妖风万里埃 

    严冬的寒魔拖着长长的尾巴迟迟不肯离去,春季的风妖又不失时机地扭动着狞恶的身姿张牙舞爪地横扫过来。
那风,象狂躁的野马,从巴丹吉林大沙漠冲撞而出,使着性子在荒原上尽情驰骋,夹裹着严冬的余威,扬播着弥天的黄沙,刮得人眼不能睁,脚立不稳,那沙粒击打着人的脸,象针扎一般疼痛,风的利爪还粗暴地掀开那褴褛的衣衫直往人怀里钻,往骨缝中刺。时而,天地间陡然立起一道顶天立地的黑色风柱,打着旋子朝人袭来,猝不及防的人们一时间被刮得在原地直打转转,甚而被掀翻在地,于昏天黑地中半天爬不起来。待旋风过后站起身子揉开迷糊的双眼,犹如刚从地狱中钻出,半天辨不清东西南北。
按理,风上五级便无法在野外劳作,但他们无权停工。场领导说了,越是艰苦的条件越能锻炼人,这才是改造灵魂的最佳时机,你们不是需要脱胎换骨吗?在山青水秀风和日暖的环境中能脱胎换骨?于是,他们每天照常出工,顶着无情的风沙,冒着料峭的春寒,挖沟的挖沟,施肥的施肥,除草的除草,灌溉的灌溉。千把人散落在数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面朝黄沙背朝天,忙碌之状犹如搬家的蚂蚁。
59年4月19日这天一早,老天似乎格外赏脸,竟然风平沙宁,昏蒙的天边,还映出一片淡淡的酡红,预示着久违了的太阳将要在那儿绽露尊容。人们早早就被吆赶到田地上,照例从事着他们没完没了的劳动改造。
今天给秦岳一组安排的任务是给麦田浇水。
浇水的活尽管也须东奔西颠,疏渠培沙,引水排障,责任不小,但比起别的活计来却要轻松一些,关键是此活有张有弛,忙一阵子还可喘口气。
这河西地方,给麦田浇水和舟城不大相同。舟城的雨水丰盈,一般不需浇水。如果偶逢天旱需要浇水,也是浇湿浇透即可,毋需让水淹没麦苗,否则就会把苗淹死;而河西浇水则需将麦田变成一片汪洋,使麦苗淹进水里,似乎那苗是水稻变成的,一点不怕水淹,刚浇过的麦田乍看去同江南的稻田毫无二致。这是因为这里的沙土吸水快,且空气干燥挥发迅速,需水量自然特别大,麦苗浸泡水中的时间不长,不致淹死。由此,这里一块地浇灌的时间也就长得多。只要你将水渠疏通好,将堤坝培结实,注意别让水冲决了口,将水引入,你就可以静观水流坐等好长时间。
秦岳与白教授被安排在一个作业组同浇一块地。
浇水工作不能停顿,午饭只能是自带干粮。
午后,两人坐在沟边守着浇地,脚下是汩汩流淌的清粼粼的渠水,眼前是绿茵茵的麦苗,清水一点点浸漫着绿苗,焦渴的苗儿在水中欢愉地轻轻摇曳着它那娇嫩的身姿,幸福得醉了一般;因连日的风沙,天空谈不上清沏明净,但那轮土头土脑的太阳挂在当顶,起码可感觉到春日的温馨。秦岳看着眼前的景色,禁不住心里便有一种甜滋滋的感受,仿佛回到了故乡舟城小南门外的莲池旁,稻田边,同姜曼相依相偎在一起,在轻轻地絮语,憧憬着革命理想和未来幸福美好的生活……
唉,现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全化成泡影了。
假如现在他身旁坐的就是姜曼,假如他和姜曼在一起种田、浇水,就象《天仙配》中唱的一样:夫妻恩爱苦也甜……不,不能,我怎么会这样自私,只想到自己呢?
不过种田也好,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劳作,自由地生活……
假如能早日解教,回去后,我俩一起去农村,或教书,或种田,自由自在……
想到此处,秦岳不由得笑了。
“小秦,你笑啥?有什么喜事吗?”白教授扭头问。
“没啥。不过是胡思乱想吧。”
“能胡思乱想就好,有个想头,有个盼头,也就是眼前有了希望之光,日子就好打发多了。”
“那么教授你呢?也常常胡思乱想吗?”
“我曾经绝望过,轻生过。你可知道,我被打成右派后,几乎是妻离子散呀,绝望至极。可是,突然有一个人点亮了我的心火,使我心中已经泯灭了的希望之光重又燃烧了起来。”白教授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远处绿意盎然的田野,仿佛那儿有一个吸引他的目标,是关怀的一瞥?爱抚的触摸?抑或是一团徐徐燃烧的生命之火?……
秦岳被白教授的神态弄胡涂了。这位已过不惑之年的人,难道还有新的情火在燃烧?是他妻子后悔了?是丢失了的爱情又寻找回来了?噢,怪道秦岳见他每晚睡觉前都要把那信拿出来看上几遍。读家信实在是劳教人员最大的精神享受,但可笑的是,每当白教授看那信时,眼睛就象现在这个样,显得特别亮,那眸子里纯真得就象小孩子一般。
“是你爱人来信与你言归于好了?”
白教授摇了摇头。
“那……”秦岳疑惑了。
“是一个既贴近又遥远的童话。”
对于这个童话,白教授一直是严守秘密的,可他今天不知为什么,却愿意讲给秦岳听。
白教授本有位十分贤良的妻子,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妻子没念多少书,为了供丈夫完成学业,她早早就进工厂当了纺织女工。白教授上高中、读大学还是妻子一手供给的哩。白教授是位有学问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对没文化的妻子不但不轻视,而且十分敬重。他深深感恩于妻子,决心要为她创造尽可能好的生活条件,以回报妻子。他俩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如今都大了,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孩子聪颖刻苦,大可造就。夫妻俩将儿女视做掌上明珠。一家四口,本来和和美美,谁知却出了这档子事:鸣放时,白教授多嘴多舌大谈什么学术争论应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党的领导不宜过多干预。反右时他便顺理成章成了右派。他还不服,引用主席的“双百方针”为自己辩解,于是就又成了态度恶劣,死不认罪,不思悔改,便罪加一等定成了“极右”。
当丈夫成为右派之时,在妻子思想上引起的震动比丈夫本人还大。妻子本是工人出身,有一颗赤诚的爱党之心。党说丈夫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那还能错?只怪原先自己没有认识到罢了,真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呀!夫妻多年尚且看不透,何况对一般人呢?恨只恨自己觉悟太低,警惕性太差,竟然连多少年来一直睡在身边的反动丈夫都没能认清!真是愧对“工人阶级”的光荣称号,更对不起党!于是毅然决然提出离婚,要和反动丈夫一刀两断;为了孩子的政治前途,子女也归她一人,同他们的反动父亲永远断绝来往。
白教授在那样的处境下,不同意也不行。他所能道出的那一套理论,对妻子已丧失了最起码的说服力,他的妻子能相信一个右派的道理而不相信组织吗?那是不可能的事。白教授在被逼无赖的情况下,同时也是出于对妻子的爱护和尊重,只好同意离婚;并强抑住对儿女的慈爱之心,答应了妻子提出的一切条件。
然而革命理智归革命理智,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论妻子对党多么热爱,也无法彻底取代对丈夫的那种情份。她虽做出了极坚决的理智选择,那一份对丈夫的感情却最终还是爆发了。临分手的那一夜,妻子抱住她不争气的反动丈夫又是捶打又是抱怨,又是亲吻又是抓咬,一阵怨丈夫辜负了她,一阵又恨自己对不起丈夫跪在丈夫面前乞求原谅,一阵哭得死去活来,一阵闹得天翻地覆。妻子一向性情温婉,娴淑,而这一夜的表现却完全换了一个人,简直象疯子一般。
不论妻子在面前怎么闹腾,白教授却整夜呆若木鸡,一言不发,象石雕木刻的一般。他这种表现,更让妻子放心不下,怕丈夫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但天亮后她还是不得不领着她听话的儿女离开了丈夫。她不能不离开这个位于丈夫学校家属区的家,搬到她所在的工厂给她安排的临时宿舍。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决定了的事,决不反悔。她是带着满心的矛盾和痛楚离开相依为命多年的丈夫身边的。
面对内忧外患,一向乐观浪漫的白教授的神经也痛苦得麻木了,他除了每天接受批斗外,一回到那空荡荡的家,便勾着脑袋一个人呆坐,不知道饥不知道饱,不知道睡不知道醒。他的痛苦除了表面遭受到的这些外,还有更深层次的,那就是,他对妻子深深的歉疚。本想让有恩于自己的妻子跟着他享福,谁料到却是这样的结果,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更可悲的是,竟是自己所爱所敬的妻子主动抛弃了他。在歉疚的同时,自尊心又深深遭受了伤害。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妻子见解浅薄,不能理解他作为右派的真实原因,他又无法怨恨自己的妻子;而且他至今仍深爱着她,而这种爱,从此又再也无法表达,无法体现。
白教授的内心世界从此陷入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感情怪圈,他除了痛苦之外,连自己也无法理清其中头绪,更不要妄想从中解脱出来。
他对妻子的同情多于怨愤,爱怜多于痛恨,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他,却又是如此的无奈。无论怎么说,他依然极想同妻子生活在一起,至于一些目前无法说清的问题他想总有能说清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可让妻子自己看看,你的丈夫是不是那种反动的家伙。然而,就连这点最微小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了。事实是,她永远离他而去,从此后无论他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与人家毫无关系了,留给他的只能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而妻子留给她自己的又是什么呢?不也是这痛苦中的矛盾和矛盾中的痛苦?想到这一层,白教授反而更加可怜他那可气可悲、天真幼稚的妻子……
世上的事有时说来也怪,正当白教授在地狱般的痛苦中独自经受煎熬,而原先的同事、同学、学生、朋友全视他为瘟疫,避之唯恐不及时,竟有他原来的一个学生悄悄来到了他的身边。是个女生,早几年留校做了他的助教。
这位女学生聪明好学,学业上很有造诣,又年轻漂亮,原是班内外男生们追逐的重点目标,但她却矜持得象位公主,谁的情她都不领。谁知此刻她却主动来到这位足可做她父亲的正在倒霉着的白教授身边。而且不惜冒着政治风险,还或明或暗,或含蓄或直露地表示了对他的崇敬和痴爱。如果白教授不嫌弃,她将愿终生相伴。
白教授一时被弄懵了,如今女人们该不是都发疯了吗?刚走了一个疯子,怎么又来了一个疯子!这可叫他如何对付?他正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哪还有精力对付这个疯女人?
这位女学生自然不需要教授为她做什么,而是事事处处照顾她的教授,吃的、穿的、用的,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只要有空暇,她无所不干,撵都撵不走。
不久,学校上下就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话的都有,什么“如今天下无奇不有,居然还出了个专爱老右的年轻姑娘。”“这姓白的真是艳福不浅,刚走了个老的,又来了个年轻的,不知他使的是什么魔法?”甚至领导还专门找这位女助教谈话,让她注意影响,坚定自己的阶级立场,别一失足成千古恨,到那时后悔就晚了;而且还动员她揭发白的反动罪行,揭发他的恶劣手段……而这女子却不跟他们争辩,每次听后都是付之一笑,照样为白教授做这做那。
而做为白教授,当然并不认为这学生会真的爱上他这个正在倒运的人,最多只不过是出于对师长的同情,怕他精神被压垮,特意来安慰。即使她真有那种意思,他也不可能同意,一则是年龄不般配,更重要的是自己现在的处境,等于把人家姑娘往悬崖下边推。再说,妻子给他心灵上造成的创伤还正在流血,而且他又依然深爱着弃他而去的妻子。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不可能答应这位姑娘那极端荒唐的爱情要求。
可他也是人,且又正遭受着这样的不幸,他极其需要别人的接触、同情和抚慰,最起码他需要和人说话。从这个需要来说,他倒的确希望她每天都来同他说说话,讨论讨论学术上的事,交流交流思想,以冲淡正在遭受着的烦恼,否则他将会寂寞而死。因此他并不极力拒绝她。要说自私,这确实是有些自私。
白教授从内心深处,是十分感激这位姑娘的,是她,在自己处境最恶劣的时候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和安慰。但这与爱情完全是两码事。没想到来夹边沟后,她那一封连一封情深意笃的情书,终于使他相信了她的真情,令他感动不已,让他在这不堪忍受的处境中,品尝到了爱的甜蜜和珍贵。姑娘反复表示自己等着他。
等待就是一种希望,不知这等待能否实现,不知今后的路如何,只要等待,只要有个目标,就会点燃心中的希望之火。如今,白教授也生活在这种等待里。
人和人的相爱很难说清原因和道理的,也许这就叫做缘份吧。反正,这姑娘对白教授的爱是一种事实。
听完白教授的讲述,秦岳内心受到很大震动。白教授虽然遭遇了这么多不幸,但毕竟还是有一般人所享受不到的幸福,那就是,同自己一样,也有一个人在远方爱恋着他。惟这爱恋,才可使天底下一些遭受苦难的人得以生存下去。
秦岳想到这里不由得站起身来,仰首苍穹,似去寻觅这其中的奥妙。当他无意间收回目光时,忽见北边沙漠深处天地相接的地方有一道苍然浓黑的山梁呈现在远方,这是原先所没有发现的,也许是本来就没有注意过那个方向吧?便问白教授:“你看,那是什么山?那么长,那么黑,多有气势呀!”
“山?”白教授想了半天才沉吟道:“听说北面有夹山、大干粮山,但那还远得很哩,这儿连北沙窝中的梧桐园作业站都望不见影子,怎么能看得见那山呢?这,到底会是什么山……”细细看去,那山似乎在向前移动,并且在逐渐变高变大。咦?山怎么会动?而且那浓黑的山还分明在天边翻腾滚动,搅得沙漠深处一片混蒙;同时,那遥远的天空依稀震荡着沉沉闷雷,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在微微抖颤。
他蓦地意识到,那不是山,那是黑风,是可怕的黑色沙暴!白教授立时紧张万状地朝远远近近的劳教者们疯狂地发出了呼喊:“黑风来了!黑风来了——”
秦岳一时惶恐得不能自已。黑风,他只是听人叙说过它的可怕,但自来夹边沟还从未亲历过哩。那可是这戈壁沙漠上的一种十分可怕的自然现象,巨大无比的黑色沙暴一旦降临,便可在不长的时间内埋葬掉一座村落甚至一座城池,张掖县城西北的黑水国不就是这样给埋在地下数百年?至于脆弱而渺小的人类,在黑色沙暴面前还不是如同蚂蚁一般,会被轻而易举地湮灭得无影无踪?人的小命能同这威力无比的大自然的妖魔相抗衡吗?至于人定胜天之说,就人类目前所具有的能力而言,还只不过仅仅是吹吹牛皮,安慰安慰自己的精神胜利法罢了。
“快跑!还愣着等死?”白教授将秦岳推了一把,叫他赶快逃命;自己却因正犯着脱肛的毛病,双腿不能并拢,跑不快,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秦岳岂能丢下白教授光顾自己逃命?他搀起白教授沿干渠边的沙堤朝南疾走,却怎么也走不快。飓风的前哨已开始在身后掀动着衣襟。白教授急了,大喊:“你跑你的,快去找个地方躲躲,不用管我了!”说着就要挣脱秦岳的手臂。谁知用力过猛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便从高高的沙堤滚下。秦岳毕竟年轻反应机敏,一把将其拽住,但又拉不上来,便下到堤坡,从下面将白教授推了上来。不幸的是因堤太陡,沙子又松软,自己脚下竟一下子登空,一直滑落下去,掉进了冰冷湍急而又深没腰际的渠水中。他在水中扑腾了半天总算稳住了身子,但却怎么也爬不上岸来。
急得白教授在沙堤上大叫:“快来救人呀!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呀—”
适时,正逢他们一组在更北边的麦田里浇水的齐大个、王连生、左讲师等几个也在身后黑风的追赶下沿这道沙堤逃跑过来。
齐大个一见在渠中挣扎的秦岳便取笑道:“哈哈,秦公子怎么落水了?是不是又在水中享受凉爽哩?”
“你这人也太过分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嘲笑别人!”焦急的白教授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回击了一句。
王连生见状,说了句:“秦岳,沉住气,我来拉你。”说着已四肢着地,一步步倒退着沿堤坡朝下挪动。左讲师也小心翼翼地下了半截,伸出铁锨木把让王连生抓着点,以防将他自己也滑进去。
齐大个嘲笑道:“瞅你俩那熊样,看我的!”说着伸出他那螗螂般的四肢,几下就下到了沟底水边,同王连生一道,将浸泡得如同落汤鸡似的秦岳从水中拽了出来,并连推带拖,终于将其弄上了堤顶。
秦岳冷得嘴唇发青,浑身抖颤,但他顾不上喘口气,又要去扶白教授一起逃命,却被王连生拦住了:“你把自己顾好就行了,白教授有我们哩。”说着搀起白教授,那两人也来帮忙,于是几个人一道沿着堤顶逃命。白教授不忍拖大家的后腿,但又不好再行推辞,只得让几人半悬空架着一起朝前跑。
此时头顶的黑风已越来越近,太阳也被遮蔽得愈见昏暗。只觉得空气闷热得透不过气来,远近的劳教人员如热锅上的蚁群盲目而慌乱地四处乱窜。这无序的混乱,只能造成更严重更危险的后果。这时,有经验的劳教人员、各队的技术指导都在大喊:“喂,都不要乱跑,不要单独行动,大家拉住手,找坡坎后边趴下!”“排碱沟里的人全部出来,小心埋进去!”又有人喊:“用衣服包住脑袋,别让沙子灌满耳朵眼儿!”
这时秦岳他们听到了麻子队长的喊声:“都把工具压在身下,别让大风卷跑了,听见了吗?”
人们全成了无头苍蝇,又都是服从惯了的,谁喊就听谁的,三人一群五人一帮,各自寻找着合适的避风港湾,手拉手往地下趴,将工具压住,摒息静待大难降临。
那不住翻涌的黑色云山愈来愈庞大,愈来愈低沉,巨魔似地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一向不可一世的太阳老公此刻却在云山后面拼命挣扎着。在云天相接处,阳光在黑云的边沿挣射出金色的光晕。这时,那在高空翻腾跃动的其大无朋的黑色云团,宛然化作了万千条巨型苍龙,龙鳞碰撞出的万点金星在黑幕间乱迸。那些巨龙大有将这世界搅腾个天翻地覆的气势。
越来越猛烈的隆隆沈雷慑人心魄,那雷声似乎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地心在炸裂,在轰鸣,震得脚下的大地在不住地颤抖,震得人腿脚稣稣发麻。
浑身透湿的秦岳,此刻身子不但不觉得冷,倒感到燥热起来,胸腔内一阵阵窒息,嗓子眼发干发哑,焦渴难耐,很想有一滴水润润喉咙。他下意识地张大嘴巴,吸进去的却是灼人的气流。
他们跑到一道地埂前,正犹豫着该不该趴在这儿躲避风魔,麻子队长党永忠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大喊:“你们快趴下,还愣着干啥!”
于是秦岳右手拉着白教授,左手拽着左讲师,几个人的手牵成一长串齐齐趴倒在地埂前。就在他们趴倒的同时,只见前面不远处一排高大整齐的钻天杨在飓风中挣扎了几下紧接着就被连根拔起,随风倾倒下来。沙暴的呼啸掩盖了其它的一切声音,连大树倒地的巨响也丝毫听不见。
此刻,天空蓦然一暗,四周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那风,企图要将人从地下掀起,然后象对付树叶一般轻轻卷上天空,抛到千里之外,以解其对人类的深仇大恨。但因人多势众,大伙的手又牵得十分结实,试了几下未能成功,便大发雷霆之怒,呼呼地将沙潮往人身上猛泼,如狂涛拍击岸礁,如洪峰吞没屋舍,其势汹汹,不可抵挡。那如泼的沙潮倾泻在人的头上背上,须得人不住挪动身子,往下抖落,以防止被淹埋沙底。
秦岳又一次想到人们所说的黑水古国的事,它曾在一夜之间被沙暴所埋。这故事尽管发生在隋代,但却如在眼前重新展示。
秦岳紧闭双目,已将湿冷的外衣翻转过来蒙住了脑袋,和大家一道一头顶在沙埂下,鸵鸟似地顾头不顾腚。那沙继续不断地往身上泼洒覆盖,抖落不及,也没了力气,便只好任其去泼去盖。身体便愈来愈感到沉重,背上象负着无数铅块,身体即将被压扁,而且沉重感还在不住增加。再这样下去,非被活埋不可。他试图再次抖落身上的重负,但却象被镶在琥珀中的昆虫,丝毫不能动弹。呼吸愈来愈不畅,不过包裹在衣服里的口鼻尚能进行一丝微弱的氧气交换,以维持残喘。
秦岳迷迷糊糊感觉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体会着从未经验过的死亡的滋味,但脑际间却蓦然浮现出母亲和姜曼的影子,那么亲切,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她俩跪在自己的坟前痛哭,哭得好伤心,好可怜呀。
“不,我不能死!”他在意识深处爆发出一声呐喊,同时松开同伴的手,将双手拄在地上,竭尽全力将背朝上一拱,竟猛地从坟墓中窜了出来。
出来后才发现,原来眼前并非坟墓,而是厚厚的沙尘。秦岳深深喷出一口浊气,张目四望,天地间依然黑咕隆冬混沌一片。风虽小了,但沙尘还在不停地刷刷下落。他朝周围喊了几声,发觉其它人也已拱出沙层,一个个都在呼呼喘息,所幸这几人中并未有谁葬身沈沙。
麻子队长艰难地在黑暗中逐一进行询问清点,发现各人所带的劳动工具还都完整无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下令道:“大家带上工具赶快回驻地去。走路时小心些,不要弄错了方向;还要留神脚下,别掉进沟里叫沙给活埋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仍没有摆脱危险的威胁,他们唯恐再次被沙尘掩埋,便摸着黑连滚带爬往驻地蠕动。此刻,竟然谁也不顾谁了,人人只顾自己逃命,全然忘记了团结的重要。事实上,刚才要不是大家相互紧紧拉着手,早就让暴风把他们一个个卷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秦岳不忍丢下走路不方便的白教授于不顾,便喊叫着找见他,搀扶着,举步维艰地一点点朝驻地方向摸索。
谁也看不清路径,谁也看不清谁的身影,真正顺顺当当摸到驻地的并不多。原来摸黑路也是少不了团结,离不开集体的,这一点,多数人怎么就给疏忽了呢?
白教授虽然走路艰难,但脑子好使,分析能力强,摸黑道颇有经验,他凭借记忆中的道路特征分辨方向,一点点指导秦岳朝前摸索,竟然很顺利地回到了宿舍。他俩走到时,居然还不见一人在此前到达。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秦岳和白教授爬上土炕,躺在各自的铺位上简直累成了一滩稀泥,连肚饥都顾不上了,只有喘息的份儿。
谁也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是白天还是晚上,没有钟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盏只能告诉他们此刻室外黑得恰似锅底。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秦岳被一阵喧哗声惊醒。声响最大的是麻子队长党永忠训人的声音:“你们是咋搞的,只顾自个逃命连本组的人都不管了?尤其是你们这些当组长的,太不负责任了!你们都认真查查,每个组都是谁没回来,现在天太黑,又正在下沙暴,路也被沙埋了,等明天一早抽专人去分头寻找!”
秦岳抬头看了一圈自己宿舍的人已基本到齐,便放下心来,复又迷糊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秦岳被他们组长的喊叫声惊醒:“哎,快起来,大家都快起床!咱队昨晚有一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谁?”人们齐声惊问。
“三组的韩雨亭。”
“韩老师?”
“是他?”
秦岳和齐大个同时惊呼了一声。
“党队长叫各组抽出二人组成寻救组去寻找。”组长朝大伙问道,“咱们组谁去?要脚腿利索一些的年轻人。”
“我去!“
“我去!!”
秦岳同齐大个不由分说地报了名。
秦岳是同韩老师有感情,可这齐大个呢?又想表现吗?
“好,就你两个去找。其它人去田里清沙抢救麦苗。”组长宣布道。
秦岳二话没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两把穿好衣服跳下炕沿,跑去队部集合。
党队长一再叮咛,要认真寻找,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把人找回来 ,好给上边交待。
这二十个青年匆匆吃过早饭,每人又带了一个窝窝头,便从不同地段分头出发了。
秦岳和齐大个同行。
清早风已停息,沙尘也不再下落,但天地间仍然灰蒙蒙的,空气十分混浊。
黑风过后又连着下了一夜的沙尘暴,空气自然不可能清沏。
几路寻找者中,不时有人将手卷成喇叭筒搭在嘴上高喊:“韩雨亭——”“韩雨亭——,你在哪——”
喊声在平地里没有回音,很快就消失了。
不知齐大个是怎么回事,今天蔫塌塌的,一反平时好耍积极,好表现自己的常态,一声也没喊。秦岳也没喊出声来。
两人默默地朝他们队的劳动地段走去。被沙淹埋的道路走起来十分吃力,真是一步两扑嗵,急忙迈不前去。眼前呈现着一派黑风浩劫后的惨状,令人不堪目睹。
辛辛苦苦种植培育的春小麦大片大片被飓风连根拔出,有些被卷走,有的还凌乱地散落在田里;更有不少麦地被厚厚的沙尘淹埋;倾倒的、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倒在田间地头;灌渠大多被沙尘填平;又宽又深的排碱沟有不少地段也被流沙填满……他们拼命为之奋战的劳动成果,须臾之间便化为乌有,难道大自然也要同他们较量不成?
秦岳却无心关注这些,他心里放不下的更是那可亲可敬且又可怜的韩雨亭老师。不知韩老师此刻怎么样?即使他未被流沙所埋,但自昨日午后起风至现在已十几个小时了,在风沙中整整呆上一个夜晚,连冻加饿带累,即使活着,也怕是奄奄一息了。他心急如焚,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但倒霉的沙尘还是不能让他走快。急得周身直冒虚汗,心里默默祈祷着:韩老师,你一定要挺住,我们来了,我们二十个人救你来了。他怀里揣的那个窝头就是准备给韩老师的,只要见了韩老师,让他吃了,他一定会活过来的。
他知道韩老师一直在念叨着家里一家人的生活问题。他家孩子多,女人又没工作,全家人就靠他养活,他这一走,家里就断了生活来源,靠谁活命?为了接济家里,他把每月发的几元钱生活费捏得油津津的也舍不得花一分,积攒起来全寄回家了。他始终念念不忘自己要以最大努力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常常为此责备自己。多么善良而又可怜的一位老者!
一想起韩老师的为人,韩老师对自己的诸多好处,心里更是火烧火燎,恨不能脚下生风。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韩老师,救活韩老师。
齐大个的脚步比他的还急,这让秦岳难以理解。谁都知道,齐大个欺软怕硬,为了表现自己,专门欺负韩老师这样的老实人,整得老人有时连头都抬不起。哼,什么人嘛!
想到这里,秦岳不由得满腔愤怒地朝身边的齐大个狠狠瞪了一眼——就是这个好表现自己的家伙,在前天晚上的总结会上,还批判过韩老师哩!
齐大个实在是个很不得人心的家伙。他同死去的闫金泉是最积极的两个人,为了使自己早日摘帽,什么害人的事都干得出来。不过相比而言,闫金泉却比这家伙优点多一些,他虽不饶人,但自己却能实打实地干,不然怎么会累死?而这个齐大个就差远了,眼睛光盯着别人,看谁干得少了,听谁说了什么话可让他抓住把柄了,他就偷偷记下,一有机会这些人便成了他表现自己的牺牲品。而他本人又做得如何呢?领导在场时拼命表现,领导不在,他还不如一般人。但他厉害,又能骗取领导的信任,没人敢惹他,大伙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如果韩老师真有个三长两短,看他的良心还能安宁?他这样的人谁知有没有良心!
齐大个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在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对待这位从未招惹过自己的和善的老人,谁都可以揭发可以批判,唯独对韩老师不该那样对待,他的确是个好人,是个好老头,自己再需要表现,摘帽之心再迫切,也不能把韩老师视为自己的表现对象。然而,自己却恰巧在他身上犯下了这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我真不够人,真不是人!齐大个恨不得朝自己的脸上狠狠煸上几个耳光。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挑渠(为了使灌渠畅通,将风刮进渠内的流沙清出,俗称“挑渠”)时,党队长划定一截区段,分配他同韩雨亭一起干,心想,你年轻力壮,多干一点,把老人照顾照顾。
韩雨亭在夹边沟时和秦岳同屋,干的是推磨工作,来新添墩后划到了副业队,一直在木工组隔壁的磨房推磨。近因经常头晕,不能适应推磨工作,又调回农业队,干一些轻活。
麻子队长心里想的是让齐大个照顾照顾这老汉,但话又不能明说,因为劳教队不允许有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存在,说明了,队长本人就有可能遭受批判,此中意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谁知惜力如命的齐大个却并未解透其意,他心里想的是,既然是两人同干,就应平分秋色,我干多少你也得干多少。可以想见,一个病弱的老人能干过一个身体强壮、长胳膊长腿的年轻人吗?两人干了会老汉就干不动了,想坐下来歇口气,抽支烟。
但如今韩老师早没买烟的钱了,连六分钱一包的双羊烟在他也成了奢侈品,甚而连老乡一两毛钱一斤的旱烟叶子也买不起,但抽烟人的烟却是非抽不可的,他便掏出拣来的旧报纸撕下一绺,从地下瞅了半天便顺手拣了两粒干羊粪蛋,用指头捻碎撒在纸绺上,卷成支烟棒点燃吸了起来。谁知刚吸一口,那刺喉的粪臭味就呛得他大咳起来,咳得眼前金星乱迸,头脑发昏,浑身稀软,躺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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