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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八章(庞瑞琳)

2017-7-12 16:18| 发布者: admin| 查看: 799| 评论: 0

摘要: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八章(庞瑞琳)第八章 斩不断的情丝“秦岳,信!”听到门外邮递员的一声喝叫,秦岳母亲急急奔出门外,在雕花门楼的二门口,她终于接到了盼望已久,让她望眼欲穿的儿子的来信。她兴奋得手有些发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八章(庞瑞琳)


第八章   斩不断的情丝
“秦岳,信!”
听到门外邮递员的一声喝叫,秦岳母亲急急奔出门外,在雕花门楼的二门口,她终于接到了盼望已久,让她望眼欲穿的儿子的来信。她兴奋得手有些发抖,连一声感谢的话都忘了说,就急忙转身进屋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信中的内容。
这位四十出头,出自书香人家,曾毕业于女子小学的母亲,至今有着一头黑缎似的秀发,梳向耳后,直垂肩头,末端向内鬈曲,托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配上那身自缝的得体的中式衣裤,显得端庄,清秀,文静。秦岳的长相酷似母亲。秦母因有一点文化,解放后一直担任着居委会主任的工作,一天快活地为居民上的一些琐事忙出忙进,深深领略了妇女解放的真正含义。
但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的内心一直被一种愁苦的思绪缠绕着。儿子走了,丈夫远在新疆,留给她的,只是一座宽廊檐的,空荡荡的三间大厅房。儿子走了,带走了她的整个欢乐和幸福,带走了她的希望和寄托。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孤独,难耐。
当她翻里转面,细细看了一遍这千里来鸿,就要启开时,才发现那信根本就没有封口。她有些奇怪,儿子做事一向是很细心的,去了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变得这么疏懒了呢?寄信连口都忘了封?也许是太劳累了吧……她不再多想,急急抽出信纸——那是她所熟悉的,儿子那隽秀的字迹。
妈妈:您好?
儿早已安全抵达目的地。因为太忙,未及时给您写信,让您久等了。
我们落脚的地方,是距酒泉市约60华里的一个国营农场。这儿杨树参天,田园广袤,从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汇成的河流清澈见底,浇灌着万顷良田;还有芨芨草,芦苇,红柳和沙枣树……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深深扎根于沙漠的各种植物。我还惊喜地见到了汉长城,明长城,烽火台,见到了广阔的,一望无垠的平川,绿洲和沙漠,这些都令我耳目一新。想不到我们省还有这么广阔的所在,亟待开发的宝地!来农场的人很多,都是些很有学问的人。相信我在这里不但能学会干各种农活,还会增长许多知识的。管理我们的干部也多为年轻人,待我们很和气,对我们的学习,劳动,生活都很关心。场内有邮电所,储蓄所,小卖部,生活上很方便的。我不仅能够自己管理自己,还学会了钉扣子,缝补衣服等简单的针线活。一切都请妈妈放心。
大跃进了,您的工作一定更紧张吧?我不在身边,您一个人,一定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吃好一些,别吃剩饭,有病要及时看;也别老牵挂我。爸爸那儿不知怎样?我不便给他写信,请妈妈代儿告一声平安吧。
犯了错误,我一直感到内疚,对不起党,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在这里我要好好劳动,加倍改造思想,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重新取得党的原谅和信任,同时尽快回到妈妈您的身边。
姜曼现在怎样?不知她怎么知道的,走的那天她急急赶来送我,没有赶上,我们的车已经开了。就是赶上,我也不会同她见面的。可是我听到了她的喊叫声,令我十分耽忧。不知您能否见到她,或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千万记住,不要说我来信的事,不要告诉她农场的地址。
  祝安!
                您不孝的儿子  岳谨上
                         1958、6、20、
看着看着,母亲的泪眼漠糊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信虽只廖廖数语,但却让她时时虚悬的心稍微有了个落处。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从小就聪颖,听话,懂事的儿子,怎么敢给党提意见,怎么一夜之间会一落千丈,从一个积极争取入党的共青团干部,一下子就成了人民的敌人?成了千古罪人?
在儿子欣喜若狂地来告诉她,他们的大字报在全市引起很大反响的时候,她痛心疾首地给了儿子一记耳光。她当时预感到将有一种不祥要降临到儿子的头上了,她后悔没有早一些给儿子叮嘱,她太相信儿子的作为了,忘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涉世未深,年轻气盛。她的这一把掌当时并没有把儿子打醒,而是后来一场接一场的批判,斗争,才使儿子清醒了,悔悟了,可是也已太晚了。
许多日子来,她想象儿子去的地方,将是怎样的荒凉,苦焦:遍地黄沙,焦土,石头,驼群,朔风嗖嗖,枯草咽咽……
这使她联想到小时读过的《乐府诗集》蔡文姬那首以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唱:
    如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如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地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洲?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
    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可她的疑问,她的忧愁,无处吐诉,只能深深埋在心里。白日里还好些,她参加街道上的大跃进,办工厂,办食堂,建托儿所,搞集资,挖地主分子的底财,挖沼气池……因她有文化,因她一直干得很迈力,也没太受儿子的牵连,暂时还没撤换她居委会主任的职务。可一到晚上,她的念子之心便使她难以合眼,夜夜梦见不知是蔡文姬还是自己的儿子,坐在高轱辘的木轮马车上,在漫漫的荒漠中苦苦独行。
现在好了,她可以放心了。儿子说那儿很美哩,这都是解放后才有的巨大变化,这都是党的伟大功绩。让他们这些人去看看也好,也可知道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伯母,秦岳来信了?”
是姜曼惊喜的声音,是姜曼惊喜的面容。
母亲赶紧将信塞进口袋。
“不,是新疆来的。”母亲慌乱掩饰,起身为姜曼沏茶,“孩子,快坐下歇歇。”
姜曼接过茶杯坐下,撒娇地将垂在胸前的发辫向后一甩,嗔怪道:“伯母,我常来,还这么客气?”
“唉,看你说的,要不是秦岳这孩子不争气,你不都就……我情愿天天为你们沏茶做饭。”
“伯母,我都给你说多少次了,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我都不会改变主意。我了解他,他不会做反党反人民的事。”
姜曼的话让母亲感动了。
坐在她面前的姜曼,声音越发柔美动听,身材越发婀娜可爱,因为服饰的缘故,虽少了一点少女的娇媚,但却难以遮掩她天生丽质的光艳。那鹅蛋脸上娇嫩红润的色泽,显出无限的深情和善良;那秀丽的眼睛,弯弯的柳眉,笔直的鼻梁下那一口整洁的牙齿,衬托出粉红的嘴唇,笑起来象凄凉的天使。上那儿去找这么漂亮的丫头!若真能做自己的儿媳,她会百倍地疼她,爱她。只可惜咱岳儿没这个福份啊。
“好闺女,岳儿这是迫不得已,他已经没有权利再爱你了。他这样做是对的,对得住你,也对得住他自已。这样,他才能安心劳动改造。”
“可是伯母,那样,我将会愧疚一辈子的。迟早我等着他。一个人的痛苦让两个人来承担,不是就会减轻一些吗?”
母亲点了点头,继而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咬了咬牙说:“不,不能。”
“伯母,让我给他写封信,把这一切都讲清楚嘛,啊?别再瞒我,刚才我已看清了,那信封明明是市委机关的。让我看看他现在的地址吧,伯母,我求你了。”姜曼说不服这位母亲,都快急哭了。
“唉,这样做,岳儿会怪怨我的。”母亲仍在拒绝,但态度不再那么坚决了。她不忍心看着面前这可爱的姑娘委屈得流泪。
“我向他解释好了。我要向他明确表示:我要等他一辈子!”
见姜曼态度如此坚决,母亲的心终于软了,不能再辜负姑娘的这一片痴情呀!只好将信递给了她。
匆匆吃过晚饭,姜曼坐在窗前,展纸要给秦岳写信了,却是百感交集,要说的话儿太多太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的眼前一遍遍浮现出秦岳的面容。
那是一幅英俊,白晰,楞角分明的脸。从表面看来,文弱,清秀,平静,内心却是那样激情涌动。思绪翻飞,对生活充满了爱恋与幻想;又那么富有感染力,与他相处,你常常会从这张面容上看到满脸闪烁着幸福的光亮,处处洋溢着生命的欢乐情绪。这面容,曾让她心灵舒畅,象万里晴空悬着的一轮圆圆的月亮,在窥探着世界上的一切,觉得什么都是美好的;这面容,在她的心田点燃起一种幸福的欲火,漫溢着甜蜜的,深邃的向往;这面容,曾让她的思绪展开想象的翅膀,去谱写一曲曲爱恋的歌……
可是一瞬间,这一切都哪儿去了?为什么在她的生活中,幸福是那么短暂?……
她神情恍惚,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一对明亮的眸子呆呆地投向窗外,从暮色茫茫到黑暗吞噬了一切。美丽善良的脸上,带着一种痛苦的表情。忽然,隐隐约约有一轮月亮将要显露出来,又被云层掩蔽。她定定地瞅着,月亮怎样一次次冲出云层,黑云又怎样淹没了月亮。月亮在痛苦地挣扎着,挣扎着……她顺手在信纸上写下了:
    今夜的月亮真累,
    圆圆地,圆圆地挂在天陲。
    今夜的月亮很苦,
    默默地,默默地流过泪水。
是生活太累,还是她的心太累?是生活太苦,还是她的心里太苦?
记得在那次,由工、青、妇联合组织的露天舞会上,也是这样的夏夜,也是这样圆的月儿,伴有淡淡的白云缭绕。在莲池旁,她和他相拥着,就象那月儿拥着云儿,云儿抱着月儿,两颗热恋的心仿佛融为一体。舞会上奏的是一曲优美绝伦的《彩云归》。这是一首赞颂自由和爱情的曲子,他俩轻轻地哼唱着:    
     静夜天蓝蓝,
     月儿在云边,
     云儿在月边,
     月儿和云儿相依恋。
     月儿圆圆,
     云儿绵绵,
     倾听着爱心一片。
     ……
歌声随着舞步,在他们心中回荡。好象他们也同云儿月儿一起,在苍茫无际的天空自由飞翔,感受那种神仙一般的欢愉,体会那风月乐趣,感受人生无边的自由和幸福。
他俩长久长久地沉浸在这种恬静的幸福之中,迟迟不愿归去。
啊,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他们一同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一同跳舞,一同唱歌,一同吟诗,一同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一同探讨人生的理想、信念、价值。被保尔.柯察金、牛虻的崇高理想、坚强性格和献身精神深深打动。他们千遍万遍动情地朗诵着:“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并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这一名言作为自己人生的坐标,一生最大的愿望和追求。他们一同写入党申请,在申请书的最后,庄严地写下了“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誓言。
每一个夜晚,他们相约,不是在花前月下,而是在单位的办公桌前,学习、探讨。探讨一个个关于人生,关于事业,关于革命,关于献身的话题,一点儿都不觉得枯燥。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遂的、理想的爱情!很晚的时候,他们才相依着,穿过大街,走进小巷深处,依依惜别。总希望脚下的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那是一段值得终生回味的美好时光。啊,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她愿让生命就停留在这一阶段,不要流动,不要跨越。
是一场狂飚,一场暴雨,把这美好的一切都刮跑了,冲走了吗?他们的誓言,他们的理想,他们的信念都哪儿去了?
在关键的时刻,在经受革命考验的时刻,他们是否都变成了懦夫?在党需要我们去捍卫的时候,他们是否都迷茫了,不能分辨是非,不能分清黑白了?是他们的头脑过于简单,还是他们的头脑里残存的资产阶级思想过于根深蒂固?不要说秦岳,就是她自己,在这场斗争的开初也是辨不清方向,分不清东西。但就在这紧要关头,组织上调她去省上学习。这得感谢那位组织部副部长,那位在她入党时多次找她谈话,帮助她提高认识,追求进步,对她的政治生命特别关心的人。他曾经提醒她,这是组织上出于对她的爱护而作出的精心安排。这位副部长对她实在太好了,她真不知如何表示感激。
在省上学习期间,她同时接到了两个男人的来信,一封是秦岳的,另一封则是这位副部长的。副部长问她的学习,问她的生活,叮嘱她要热爱党,说话要有分寸,开会时少说多听。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听了。因为她认为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党的。
后来,他们再没给她来信;后来,省党校也开始了紧张激烈的反右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她并不为自己担心,因为她心里有了底。她担心的是秦岳,那位副部长是否也给他打过招呼?秦岳能不能站稳立场?……
学习结束一回到家里,妈妈告诉她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秦岳出事了。他和他们团市委的大部分人都成了右派。她一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晕了过去,是妈妈伸手扶住了她。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又不得不相信。省党校也反出了那么多教师和学员哩。
妈妈拿出了她作为定情之物送给秦岳的日记本,这更让她吃惊。妈妈却平静地告诉她:“秦岳这孩子真懂事,处处能先为别人着想。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怕连累你,影响你进步,托人捎来话,要断了他和你的关系。一再叮嘱让你千万别再去找他。还要回了他送你的那本日记。”
“你给了他?”姜曼焦急地问。
“给了。妈真舍不得丢掉这么个女婿,可这是没法子的事呀。孩子,也许你们命里……”
“妈,你真……”
姜曼气得跳了起来,对着妈妈大喊。可到嘴边的那个“混”字到底没敢出口。她扑在床上痛苦万状地嚎啕大哭,任妈妈怎么好言相劝她都置之不理。妈妈怎么能理解女儿此刻痛楚的心呢?那是她俩寒窗十二载建立起来的感情呀!那是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一切,难道说就这么简单地了结了?
不!绝不能!
痛苦在无情地咬啮着她的心。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剥夺了爱与被爱的权利,她的心在痛苦中流血。
她决意去找他。她要向他说明,她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趋炎附势的女子。他俩的爱情是牢不可破的,是任何人和事都阻挡不了的,无论是眼前还是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幸,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是,她扑了空。他早已去水利工地劳动了。
回到家里,她抱着她那写满诗篇的日记本哭了。泪水把精美的封面都打湿了。她忽然意识到,那里面也许有他的泪,两种泪,新泪,旧泪似乎汇合在了一起。于是,姜曼便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舐起日记本来,咸咸的,的的确似有秦岳的新旧泪迹。
那一天,她还特意到他们热恋过的地方走了一遭,不知是回味爱情,还是咀嚼痛苦?
她来到城南公园,这儿的莲池边,草地上,小溪旁,树林间,曾经酝酿过他们的爱情,留下过他们的足迹,传递过他们开心的笑声和缠绵的低语……因为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人们已无暇散步了,公园里游人稀少。而令她更感凄凉的是,无情的寒秋已剥下了它美丽的夏衣,莲花早已败落,荷叶也在枯萎,剩下一支支毛腊烛凄苦地在水中随风摇曳;草地枯黄,林木稀疏,落叶遍地;只有小溪还在默默地流淌,发出呜咽一般的汩汩声,这儿那儿出现几只“扎猛子”,在水面上练着腿劲儿……寂寥,萧瑟,悒郁,此时的姜曼,真象一个追忆往事的蓬发妇女。不知为何,她感到自己的热恋已随同这变化了的季节消逝了。留下的,只有一遍遍在心中不断翻涌的泪水。
后来,她只能用繁忙的工作来排解这钻心的隐痛。
这以后,她的确很忙。先是文教部与宣传部合并;后参加农村工作组,抓农村大辩论和整社整党工作,直到58年二月底才结束,过年都没顾上回来。回机关后接着又是“双反”。“双反”持续了两个月时间。不仅机关、团体,就连企业、商店、学生中也普遍开展了起来。“双反”是反浪费,反保守的大规模群众运动,不仅要反掉“三个主义”(主观、官僚、宗派),还要打掉“五气”(官气、暮气、阔气、骄气、娇气),掀起工作和生产大跃进。这一反,年轻的女干部们连花衬衣、蓝裙子、背带裤都不敢穿了,一律换上了灰制服,谁还再敢动不动就哭鼻子?
姜曼只能把痛苦的思念深深地埋藏起来。她是一名预备党员,比别人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五月份,她又参加了农村的建厂工作。要快马加鞭,全面发展,做到乡乡社社都有工业,争取在一月的时间内,全市厂矿再增加5000——7000座。她同一名乡干部住在村里,没黑没明地督促农民伐树,锯木,赶建农具厂、木器厂,赶制简易提水工具。
那天在乡上开会,才听说市上宣布了第一批对右派分子的处分。她借口家里有事,请了两天假,急急赶回城里。到单位上一打听,才知道秦岳也在这一批之列,他被定为极右,送往河西走廊劳动教养。昨夜已在民政局集中,今日怕是要走了。等她找到集中的地点——北关邮电局大院门口,车已经开了,连面都没见上。留给她的,是车后飞扬的尘土……
那一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由得出现种种险恶的揣测,这揣测竟幻化成一个十分可怕的梦。
在西行的路上,在疲惫不堪,虚幻缥缈的旅途中,她追赶着前面的一群黑影。那群黑影中,有一个是秦岳的身影。秦岳根本不理她,径直同那群黑影飞去。她拼命地追呀,追呀,好不容易追上了,却有一阵尘土飞来,迷住了她的双眼。她拼命地揉啊揉啊,面前仍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时,突然从幽远的地方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好象是谁在叫她。她四顾寻找,忽然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地方。这次她听清楚了——
“曼!……我亲爱的曼……”
她朝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惊叫道:“啊,难道是你,我的岳?”
她赶紧跳过好几具倒下的黑影,跑到秦岳身旁。秦岳正躺在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一大滩血泊中,他的脸是惨白的,冷冰冰的……
快要死去的秦岳,在她温热的唇的接触下,和她热吻的剌激下,清醒了过来.他微睁双眼,用极其衰弱的声音说:“我,我们……又见面了吗?我,对不住你……”
“别……”她以更热烈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一霎那间,秦岳的眼睛里又迸出了生命的火花,他举起衰弱的手臂勾住了姜曼的脖子,柔声说:“啊,我死得多么幸福啊!——曼,你听到我在叫你吧?”秦岳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轻微,愈来愈衰弱了。他能够积聚起来的最后一点生命力,已经被这阵欢乐的激动全部消耗尽了。
“曼,我……要死了……”他的唇仍然与姜曼的唇紧挨着。
她感到秦岳的嘴唇在她自己的嘴唇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同时听到了他沉重的喘息,知道她心爱的人就要咽气,低声说:
“你不要死……等我一下……让我们死在一起,让我们一起西去……”
她从秦岳身边捡起那柄带血的短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颈动脉剌去。鲜血顿时象泉水一般喷射出来,与秦岳的血溶到了一起。
“我和你在一起了。”她紧紧抱住心爱的人,“我和你一起上极乐世界了!”
“你……你在干什么?!”濒临死亡的秦岳惊恐地发问.
“我要分担你的命运……亲爱的人儿啊!”她更紧地把秦岳搂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嘴唇热烈地吻着心爱的人的唇,不一会儿,他们的灵魂便双双离开了人间……
等姜曼幸福地睁开双眼的时候,一想起梦中的情景,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她读过的《斯巴达克思》中,死在战场上的一对恋人的情景吗?这情节曾经深深地打动过她,怎么那对恋人竟变成她和秦岳了呢?
从恶梦中醒来,泪水已覆盖了她痛苦的脸庞。她明明知道梦境同现实往往相反,但她还是为秦岳的西去而担忧。他知道秦岳再也不会给她来信了。秦岳越是这样,越让她难以割舍。难道他真的愿意和她绝交?他内心要忍受多大的痛苦啊!秦岳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秦岳!她厚着脸皮一次次去找秦岳的母亲打问,总不见他来信,令她焦急万分,坐卧不宁。
……
她将刚才写在纸上的两行诗用笔勾了,又展开一页信纸,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写了进去。
满心积了无数的话语,无数的泪水,但写地纸上的却是些言不由衷的语句。

夜幕早已降临,舟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这座美丽娇小,只有十万人口的文化古城,东西十里长街,自西向东,被伏羲庙,玉泉观,孔庙,瑞莲寺,城隍庙,水应寺等大大小小翡翠般的古建筑镶嵌着,被数千年的古柏、古槐的绿荫包裹着,没有公共汽车的噪声与灰尘的污染,一直显得悠闲,恬静,舒适。如今,竟被大跃进的号角吹得躁动不安起来。这时,大街上仍有几家吃饭不要钱的食堂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昏暗的街灯下,各路夜战的劳动大军或背,或扛,或拉,气喘吁吁,挥汗如雨,步履匆匆。
茹慧瑶从校办工厂急急归来,她深深地贪婪地一口一口吸着清新的空气,吐放出充满胸腔、鼻孔的,令人作呕的尿臊气味,沉得发胀发木的脑袋才稍觉轻松了一些。
一整日在学校新建的尿素厂上班,出力不说,光那气味对人就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为完成全市10万吨土化肥的任务而建的这座厂,实际上就是将学生们收集来的尿水用几口大锅整日熬炼,熬出的沉淀物就是尿素。这座厂虽建在距教室较远的大操场边上,出了后门便是玉河,但熏得人头昏脑胀的尿臊味还是整日整夜在校园里飘荡。师生们都怕去那儿参加劳动,宁愿跑十几里路去背煤,担石头(石灰厂用),或走街串巷去各家厕所刮尿,担尿。这个厂便成了留校右派(即中右,右派言论)改造思想的最佳场所。一向教学最好的宁物理,耿化学,颉数学,魏几何(学生们对知名老师的尊称)等老师都云集在此。在这儿,整日里只干活不言语的哑吧似的沉闷空气,较起尿臊味来,更令人窒息难耐。
过去,舟城一中也算是全省排得上的数一数二的一类学校,不仅高考成绩名列全省前茅,学校组织的各类课余活动文工团、美工团、体育队、文学社等在市上也名声很响,经常参加市上演出、比赛、展览活动;大型校报《前进报》也成了培养小诗人、小作家的园地。
目前形势下,学校里也是一派跃进局面,过去传统的教学秩序被打乱,上课时间越来越少,师生们象疯了一般狂热。先是勤工俭学,办这办那,去工厂劳动,为学校增加收入;后是派成队的学生闯入居民院落砸锅收铁,或拆庙拣铁,破除迷信;再后是深山探矿,科研组放卫星,在满街的墙上大画大肥猪、大番瓜、大玉米棒。高三班探矿的男生们凯旋归来,女生们便与归来的英雄们相拥相抱,校园内一片欢腾;高三科研小组研制出了晶体管,于是便是放了一颗科研大卫星,又是打锣敲鼓,一阵狂欢;在火车站站台上迎接载誉而归的晋书记,狂热的学生们竟把书记举了起来,高呼:“晋书记万岁!”……真是一马当先,万马奔腾。正如学生们的诗中所云:
    皓月当空分外明,见面一片卫星声;
    共产主义谈不尽,劳动凯歌高入云。
高入云,高入云!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投入到这片欢乐之中,被这些事儿兴奋着,激动着。这本是激动人心的时代呀!又觉得这欢乐如梦,如烟,与自己相距甚远。因为每一次敲锣打鼓的喜讯,每一次欢呼雀跃的放卫星,给予他们这些右派分子的,却是一次认识,一次检查,一次违心的思想汇报材料。每一件事都要写一篇认识材料,交给校党总支,以表明自己对大跃进的态度。为写这些伤脑筋的东西,她常常要等到孩子们入睡后熬个通宵。
走至城隍庙门口,在黑暗中,茹慧瑶瞅见几个背着装满煤的背斗的孩子,坐在石狮子前疲乏得睡着了。母性的情感让她心中一酸,这么小的孩子还要夜战,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怕他们深夜睡在露天着凉,就轻轻走上前将他们推醒。仔细一看,原来是些梳着短发的小女孩。她们很吃惊地马上跳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怎么了?我们根本没有睡呀。一天等于二十年,咋能睡觉呢?”背着重负又要朝前赶路。但当她们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时,便带着仇恨的口气喊了起来:“是你?你这个右派分子,快滚开!”喊完,象躲避瘟疫似地急急走了。
茹慧瑶受这一击,如钉子般钉在了那儿,好半晌都回不过气来。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可她心如刀绞: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
在这所学校里她教过多少学生,过去,还没有一个学生这样对待过她。
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极爱面子的人,无论内心有多大的痛苦,在外表上,依然表现得乐观,自信,积极,向上。她不愿在同事、学生面前有失尊严,有失为人师表的良好形象。
即使是落魄了的现在,一身布衣,一双布鞋,依然干干净净,齐齐整整,清清爽爽;一头自然鬈曲的齐肩乌发,依然一丝不乱,光泽闪亮,飘飘洒洒;一张白中透红的鸭蛋脸,配上一副精巧的、银丝边的眼镜,仍显得那么气度不凡,精神饱满。她的个性本象一团火,始终热情洋溢,让人感到既亲切又温暖。她的感情丰富而外露,这充分表现在教学上,她一走上讲台,就会忘我地进入角色,动情地,把每一句诗词,每一篇散文,每一段小说,都讲述得有声有色,感染着每一个听讲的同学,就是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也不肯离去。可是现在,学生们怎么真会把她当做敌人对待呢?这能不让她痛心,让她失魂?
她摇摇晃晃走下隍庙门的石台阶,又进入小巷。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不由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柯楠。她和他这辈子真的是命运多舛吗?为什么这几年一个连一个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的不幸偏偏会降临到他们头上?降临到他们这对洒脱的,超然的,把全部精力、全部心血都投入到教育事业上的夫妻身上?
先是柯楠不明不白地成了“三反”对象;接着公公又被打成了“老虎”,被拘留,病死在拘留所;去年,先是柯楠被划为右派;眼见运动已到了收场的时候,在宣布校长郑直为极右的当天,忽然出来一张大字报说她曾为师范学校的“三反”对象翻案,把她也揪了出来,成了“右派言论”。这当头一棒把她打得天旋地转。她知道自己的处境,运动中始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噤若寒蝉,如何会冒出个“言论”?直到后来她才弄清,是在写要求将爱人调回舟城的申请时,写了“爱人所谓的‘三反’问题,既然组织上已作了甄别,就不应这样处理(指调离本校)”的话语。不仅爱人没调回来,还引火烧了自身,何苦来着?
接着是5月31号,那个苦不堪言的清晨,婆婆突然跳井自杀,是邻居打水时发现,等打捞上来已经咽气了,整个头部都摔成了青紫色。原来,是居民上为大跃进办厂,办食堂,办托儿所、敬老院,要集资,一次次拉她去批判,斗争,逼她交出“底财”。为补交数额悬殊的税款,以赎出公公,早就把住的一院房都卖了,家俱也变卖光了,一家人挤在院子后面堆放杂物的柴房,还有什么“财”可挖?婆婆也是个承受能力很强的女人,有多少哑亏都一个人咽了。任别人怎么批斗,从不吭声。回到家里照常照料孩子,料理家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呢?只是那天听她叨叨:“我活着没用,活着没用呀!”而这话并没引起她的介意,更没往不好处想。听大孩子哭诉:那天清早她给小孙孙穿鞋,只穿了一只就急急出去了,再也没见回来。
在外人看来,又是一个自绝于人民的地主婆!
她不知如何料理后事,如何掩埋这位善良的、少言寡语的老人——这位“面目狰狞”的地主婆。她去给丈夫发电报,被居民上挡了回来。她争辩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长子解放前在西安上大学时就参加了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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