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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四章

2017-7-12 15:5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33| 评论: 0

摘要: 长篇小说《苦太阳》BA第四章杂草,杂草凌晨四点,窗户纸还未透亮,各队的哨子就一前一后吹响了。大炕上的老者赶紧拾起身去半墙上点灯,并摇醒了身旁的三人。秦岳听见响动,也拾起了酸痛的身子。昨日汽车将他们送到半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四章  


A

第四章  杂草,杂草

凌晨四点,窗户纸还未透亮,各队的哨子就一前一后吹响了。大炕上的老者赶紧拾起身去半墙上点灯,并摇醒了身旁的三人。秦岳听见响动,也拾起了酸痛的身子。昨日汽车将他们送到半路一个叫什么墩的镇子上就甩下人和行李掉头走了,他们鸵鸟似地背着行李朝镇北走了一里,则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河岸足有二百米宽,碧绿如茵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西斜的阳光还为它添金点银,很是惹人喜爱,顿觉疲劳减半。但当他们争先伸进脚去,想领略一下这河水的清凉滋润时,却呀呀惊叫着将脚缩了回来。想不到这里五月的河水竟是这么透骨沁心令人抽筋打颤。等将赤足在岸边晾得能适应了,才挽起裤腿,慢慢下到水里,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挪地走至河心,水一直上了大腿根,裤子大半都湿了。因脚趾抽筋,几位年龄大些的险些连人带行李翻进河里。幸亏带队的老蒋身上没负担又体强力壮,除让两位武警各守一岸外,他在河中趟来趟去搀扶拉连,才没有一人掉队。走了五里又遇一河,水势略小,仍然冰冽难耐。这样又冷又热,且在冷炕上睡了一夜,站起来不仅双腿感到僵硬,腰也隐隐作痛。但他不敢怠慢,因为早上还要到队部等待分配。等他走到场部办公室门前,白帆、邱实早已站在那里了。等了半晌,才见余敬之慌慌张张赶来,边走边扣衣扣打哈欠,一副大梦方醒的慵懒样儿。
白帆因常去文化馆排文艺节目,早就认识余敬之,一来二往,再加两人相互佩服对方的才气,渐渐就有了交情。这时,白帆忙走过去关切地劝他的朋友:“敬之,你这毛病要快快改哩。你出身好,根子正,改造起来比我容易,咱们往后相互多帮助,争取同来同归,怎么样?”
余敬之深知他的一片好意,但又觉他憨得可笑,总是把事情朝好的方面想,就倔倔地回敬他:“这些个瞎毛病怕是一时半会改不了。你若能提前改造好,你就先回吧,家里还有人牵挂哩。”
白帆听到后一句,眼圈就红了,哀叹道:“唉,我总觉得对不住云英,没能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好了,不说了,回去有的是弥补的时间。”
其它相互熟悉者也低声嘀咕着,互问昨晚睡的如何。秦岳正想将昨晚半夜听到奇怪的哭声之事告诉余敬之等人,问他们听见没有,又怕知道的人多了,传出去给自己带来种种麻烦,罪加一等。正犹豫间,李管教走到跟前,见他们早已列队等待在这里,面露喜色,赞许道:“纪律性还不错嘛。嗯,这是个良好的开端。”他站上廊沿,倒背双手,将这帮人目测了一番,先挑出一个年老体弱的,一个腿有点瘸的,指着他俩说:“你,你,去副业二队。”又指着几个年轻体壮的,“你,你,你,去基建队。”话还没说完,白帆生怕李干事把他当做弱者给予照顾,忙跨前一步走出队列:“报告队长,我年龄不大体质不差,要求到最艰苦的岗位经受锻炼,尽快脱胎换骨。”
李管教本来见这英俊小伙身高体单,皮肤白净,明目皓齿,一脸聪慧,不忍心让他去野外挖排碱沟,打坯造房,或外出包揽工程,风餐露宿;因来的右派中,多有艺术专业人才,场部打算成立文艺宣传队,为场内和四方八村演出宣传,活跃农场、农村的文化生活___不是说文化艺术也要放卫星吗?昨日检查行李时见这小伙带着一杆笛子,想他必定喜好文艺,留他先为场部办墙报什么的,等宣传队正式成立时再叫他去那儿。现见他这般积极要求进步,也就不好挽留,只得将他先分到基建队。
“好,很好,你叫……”
“报告政府,我叫白帆。”白帆自报名姓。
李管教觉得这名字很不顺耳,小资产阶级情调十足,不觉鄙夷地皱了皱眉;又一想,名字是爹妈起的,何必怨他?譬如自己就叫山杏,听起来又酸又野气,还带点女儿味,能怨自个吗?说不定爹妈生下自己时,就指着窗外长在荒坡野畔上的山杏树随便起了个名,取山杏树生命力极强之意,爹妈是望他无病无灾顺利成活哩。
“对对,这白帆有一定觉悟,这样就有利于改造嘛。你们都要向他学习,自觉改造,才能洗心革面,重新作人。”李山杏表扬道。他又指向余敬之。因见余敬之来时两肩又是画夹又是啥琴的(李山杏自然不认识古琴),心想让他代替白帆的角色。虽然看他那脸面身套都难以登台亮相,但在台后拉拉弹弹,或在墙报上写写画画还是可以的。“你是从文化馆来的?那你就在娱乐室看球台,办墙报吧。”李管教宣布道。
余敬之写得一手好字,行草皆佳;又画得一手好画,素有“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干”的绝技,在舟城颇享盛名。不过,虽说他酷爱艺术,但他将艺术看得十分神圣,绝不容忍对它有一丝半点的亵渎,更不愿按别人的意志去写去画。他想到农业队去,到田野里耕作打碾,春播秋收,那将有多惬意!他自幼生长在农村,对农活还是精到的,他便笑着说;“队长,我是农村人,还是让我到农业队去锻炼吧。”李队长没想到这些人一个个好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连连违抗自己的命令,便一脸的不悦,随喝道:“不行!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这,也得服从命令听指挥!”
余敬之心里叫苦不迭,可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右派有两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右派先生们,何去何从,主动权在你们手里。”那整日里如春风拂人,却叫人听来心惊胆颤,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广播喇叭声,那关于对“顽固到底”者的许许多多的忠告,已经够叫他“举一而反三,闻一而知十,融会贯通,耳熟能详”了。他眼下还不想带着所谓花岗岩脑袋去见什么“上帝”,他还年轻,还想有出头之日,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地画他的画,写他的字,搞他的雕塑,弹他的古琴,听那扣人心弦的“雅风古韵”,陶醉其中,其乐无穷。但眼下也只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祷畜乎樊中”了
“对了,灶房里人手还不够,你们中谁有做饭的手艺?”李管教将目光瞅向剩下的六人中。
还未等别人细想,精明的邱实已如圆球般滚出了队列:“报告队长,俺干过这活计。在单位上劳动锻炼时不光擀面切菜,还在锅炉房烧过锅炉哩——俺愿在灶房干最脏最累的活,好好改造自己!”他向党宣誓般地大着嗓门表示道。
他的河南口音和说话的表情,不但把在场的人逗乐了,连李管教也忍不住笑了。李管教便抿着嘴点头同意了。
剩余的五个人,包括秦岳在内,则被分到了农业队。秦岳满心欢喜,想这种田之事,比起在基建上挖地基、和泥、担水、盖房子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他们这些人,已是非驴非马,任人摆布的货色,让干啥就得干啥。好在遇上这么个管理干部,还能人尽其才,量体裁衣,也就该口念“阿弥陀佛”了。
李山杏管教并非是思想上右了,或者阶级立场有问题了,对这些右派、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怜香惜玉”了,对他们要施仁政了。他可是在这戈壁滩上的骆驼群中长大的牧驼娃儿,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后来又参了军,当了连长。他是转业转到这儿来的。他之所以对这些人不够狠,是出于从小对他们庄上一位老师的崇敬。那位老师虽只毕业于洒泉师范,却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古今中外无所不晓,于课外时间经常给他们讲中国古代科学家的故事,鲁班呀,扁鹊呀,李冰呀,张衡呀,直能讲到清末的詹天佑,全是他们小时候如何爱学习,如何爱动脑子的故事。这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播下了尊重科学,尊重知识,尊重象他的老师一样有知识的人的种子,而且立志要上学,上中学,上大学,要成为一个知识最多最多的人,将来为国家搞出好多发明创造。可是从没念过书的父亲把骆驼看得比儿子还重要,为了撵草滩,配好种,硬是把他的学业耽误了。后来他就一气之下参了军。本想能在部队上有所长进,多学点知识,甚至上个军校什么的,但他底子太差,虽在文化教员的辅导下进步不小,但最终仍未考取。后来又批判白专道路,就不敢再拼了。到现在夜里作梦还常常梦见在考场上答卷子,眼睛粘粘糊糊睁不开,总也看不清卷子上的字迹,他就心里发急,急来急去,急得尿憋不住了才惊醒过来。这两年,虽然主席一再强调“是无产阶级领导知识分子,还是知识分子领导无产阶级?”“你看谁人知识高呀?还是那些不大识字的人,他们知识高。智能都是从群众那里来的。我历来讲知识分子是最无知的。并一再批评知识分子好翘尾巴,尾巴一翘,比孙行者的尾巴还长,变成旗杆那么长。知识分子翘起尾巴来可了不得呀!”可是这些教诲和他从小就印在脑子里的“知识就是力量。”“应该用知识的火炬照耀劳动。”“我们需要文化,就象需要空气一样。”“无知是智能的黑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黑夜。”这些老师教他的话,总是对不上号。
当然还是主席的话对。是右派自己跳出来要鸡蛋碰石头,才惹恼了主席说这些话批评他们的。可是他还是觉得这些人有些地方很象他的老师,无意间就对他们生出对老师那样的敬意。
秦岳被分在农业十队。他们的队长姓党,叫党永忠。是个模样很凶,一脸麻子,高大粗壮,三十出头的人。队长把他领进队伍时,他看到了他们同宿舍的那三个人。那三个人还用不同的表情同他打了招呼,这令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看到这个队一共五个组,每组十人,各组都有组长。听说组长也是上面任命的。当的好了长期当,不好了随时扯换。
这时有人抱来一箩筐小铲。麻子队长大声宣布道:“今天的任务是除草,一是眼睛要亮,二是动作要快。各人都有定额,组与组,队与队,还要竞赛,晚间要评比总结。大家领上工具就出发,到了指定地段,各组再详细分工。”
话一说完,人们就象离弦的箭,冲向箩筐,争相挑拣劳动工具,人摞人挤成一堆。秦岳头一次见这阵势,脑子还未醒过神来,就有人把一把铲子递到了他的手中:“拿着,小白脸,往后做事动作要利索点,慢了,好工具让别人挑完,你可要吃亏了。”
秦岳既感激又感动,连声说:“谢谢,谢谢你了。”
“不必客气,往后相互多关照吧。”那人说着,朝左右看了看,很神秘地催促道:“咱走快点吧。”好象还有话不便在人多处说。
秦岳握着手中的小铲,仔细瞧了瞧,觉得平平常常,不就是个长方形的铁片,尾部朝上一拐,镶进木柄里面嘛,有啥可争抢的必要?
走出场部天已大亮,四面广阔的田野被横竖交错的灌渠深沟割裂成棋盘状展现于眼前,不知有千亩,万亩?一眼望去,漫无边际,一直伸向透出鱼肚白的天边。凉爽的,尚或有点冻手冻脚的晨风将细碎的白杨叶子拍打得摇头晃脑,哗哗作响,象在欢唱着一曲晨歌。秦岳心中豁然一亮,这不正和姜曼主演的《梁秋燕》剧中的场景一样吗?“手提着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呀,伊呼呀呼嗨……”他真想对着旷野高喊两句眉户,为着愁肠,也为着舒心。看来,这儿的农活,比在单位上今日上山挖渠,明日街面上掏沟要轻松多了。还是白帆认识问题透彻,激动、感慨得在理。
这时,身旁那人又回头朝后瞅了瞅,见后边走的人与他们相距五六米了,才悄声问秦岳:“昨晚那哭声你道是啥?”“是啥?!”秦岳美好的心绪一下子被噤住了,掉头反问。“其实那真是鬼的哭声。是我们屋子的那个冤鬼在哭。”秦岳顿觉周身发冷,汗毛直竖,嘴皮打颤,不敢探问。“昨晚你刚来,怕吓着你,没敢给你说。前两天他刚上吊自缢,自绝于人民,被一口薄棺材埋进了沙丘后边。唉,他也是叫家里逼的。此前接到家里一封来信,他妻子提出为了她和孩子的前途,要与他坚决彻底地划清界线——离婚!那天晚上就这么唧唧嘤嘤地哭了大半夜,我们几个咋劝也劝不下。也是干活乏了,后来我们就睡得死死的了。他一个人便悄悄跑出去,吊在了厕所后面一棵沙枣树上……场部发下话来,不许我们乱说乱讲,扰乱人心影响劳动进度。看你这人心肠好,我才偷着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心里有个底,夜里睡觉也就踏实了。”
秦岳先是毛骨悚然,噤若寒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后来,就有了一种切肤之痛,真想大哭一场了。为那个早逝的同类,也为自己。这是不是批判会上人们所诅咒的“兔死狐悲”那意思呢?这农场改造的头一天,就已经让他心乱如麻了。
然而自然界却不以人的喜怒哀乐为转移,在这五月里它依然大放异彩。由细嫩的麦苗组成的大田,绿绒般细细铺开,伸延数里,被明丽的朝阳照映得生机勃勃。四周碧绿的渠水高唱低吟,与渠岸边白杨叶间飞来飞去的鸟儿合奏着一曲夏日奏鸣曲。连那绿洲之外由白碱、青沙、蓝沙、红沙构成的各色沙丘沙岭也被映衬得亲切可爱了。
在这样辽阔的空间,人简直渺小到了极限,一两千人撒在这绿毯上,竟成了一些小黑点。黑点儿一动一动地又变成了蚊蝇、蚁虫。
秦岳蹲在给他指定的一块大田里,心绪还停留在刚才的烦乱中。这是他们组十个人的地段。机播的麦行儿笔直笔直,一人五行,先由技术员给他做示范。技术员四十来岁,省城人,口音很重,常爱说“人们”, “草们”,“树木们”,把“水”念成“匪”,把“说”说成“佛”。他边做边讲:“因为这土们属于盐碱荒漠嘛,虽经排碱,土质们仍然松软得很,沙多土少,除草时容易把麦苗们一起拔出来,一定要小心些。双脚要倒退着走,才能不留下脚印。这杂草们名字多得很啦:有股子蔓,碱蓬子,灰条子,白蒿,碱松子,木贼,菟丝子……你么,新来乍到的,一下子记不住,佛(说)简单点吧,只要不是麦苗们,你就把它全铲掉。.”他又解释说,“这土质嘛,本来就贫脊得很,不除草,肥全让它们吸走了,麦粒们就全成瘪壳壳了。”说罢,又到别组去指导了。
秦岳后来才知道,每个队都有两名这样的技术员,他们是原劳改农场刑满释放后留场就业的人员,这些人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唯唯喏喏,走路目不斜视,端出端入,如行尸走肉一般。无疑这是党的“改造”政策的显著收效了。
他学着技术员所示范的样儿,一下下挖着杂草。脚下的麦苗稀稀拉拉,只有三寸来长,而杂草却很旺盛,真可谓“草盛豆苗稀”了。在家乡,这季节麦苗已经抽穗了;再往东去,有的省份麦子都已开镰收割。而这河西走廊上,小麦何时才能长成呀?
秦岳边锄草边朝后退,锄得十分仔细。退了十来步,看前面的麦行里,象篦子篦过一般,只剩麦苗不见杂草,也没留下一个脚印,便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感到颇为满意。可他朝两边一瞅,就急了,开初和他并排的九个人,已远远把他甩在了前边。他感到奇怪,这四周寂静无声,没人喊没人催,只有铁铲碰击沙土发出的嚓嚓声,人们为什么那样一心一意,手忙脚不乱,一个赶一个地后退,象有个无声的命令督促着:快!快!快!象有个磁石般的目标吸引着,争着抢着非要最先拿到手不可。于是他发自肺腑地感慨党的“自我改造”,“自我教育”政策的英明伟大了。秦岳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他为自己年纪轻轻而落后于别人感到无比羞愧。他不再欣赏自己的“杰作”了,也不再想象自缢时的惨状,手忙脚乱地快速追赶起来。赶着赶着,两条弯曲的腿就渐渐不听使唤了,屁股也沉沉地老往地上挨,挡住了双腿的去路。只得直起腿,躬下腰。干着干着,全身透湿,汗水模糊了眼睛,血直往头顶上涌,气也喘不过来。他不得不暂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掉上面的汗水。这动作常常影响进度。干着干着,他脱去了蓝卡叽布学生服上衣。长裤是不能脱下的,还要不断地和土地厮磨。
这里的地场因为平展,看起来不大,一步一步挪过去却觉大得无边无沿,急忙到不了头。
时近中午,收工的哨子还没吹响,秦岳已是狼狈不堪了。又渴又饿又乏。蹲一阵,跪一阵,到后来干脆全身匍匐在地;不用铲,索性用双手去拔。
正午的太阳,从蔚蓝高远的上空是看不见的,像是从远处的沙丘、沙岭上折射而来,冒着焦黄焦黄的火气在灼人;又像是从地底下同人作祟,将沙土翻炒得滚烫燎人。秦岳初来时对太阳的感激,对太阳的兴奋,对太阳的爱恋,统统不复存在了。现在他才领略到,太阳并非红衣少女,而是恶毒的女妖,既藏藏掖掖不露真相,又兴妖作怪使生灵涂炭。它将你贴在热鏊上煎熬,直要烙你个透熟才称心。他的一件雪白的付绸衬衣,已让汗水、草汁、沙土染上了无数的花斑。白净的瓜子脸已红如炭火,上面爬满了汗渍污涂的沟壑。满手紫色的血泡,如一粒粒的紫葡萄。最疼痛难忍的是两只膝盖骨,火烧火燎。一声收工的哨声,如一道救命的福音,他苦笑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卡叽布裤子已磨成白色,薄薄的眼看就要露出肉来。他撩起裤腿一瞧,膝盖上的皮肉都红肿起来,怪不得那样钻心刺骨。这时,所有人都爬了起来,只见许多人两膝上绑着厚厚的鞋垫似的布片。布片五花八门,啥颜色都有,啥布料都全,有点象见人就下跪求乞的丐帮,其狼狈相同他比较各有千秋。令他大感欣慰的是,凭着他一股子年轻气盛的劲头,总算没有落于人后。
回到住地,面对操场上的两只大木桶,人们疯了似地跑回宿舍取来大饭盆,又跑步到木桶前自动排起了长队。动作之迅疾,犹如电影中的快镜头,令他目迷五色。不知自何时起,中国人的排队之风已成为一种民族的美德,文明的标志,不准半路里插队,不准见熟人就走后门,违者,会受到众人的卑视,谴责和臭骂。秦岳乖乖地排到了队尾,不一会,他身后就又排成了一长串。其实,这时饭桶里还是空的。好一会,才从伙房里走出四个同类,抬着两只小桶快步如飞地走来。桶里冒着腾腾热气,热气裹着饭食的香味四处飘散,撩拨着,搅腾着队列中一个个空空如也的胃肠。许多人瞪圆了双眼,踮起了脚根,目睹那汤面条如何象欢蹦乱跳的鱼群,哗里哗啦由浅池跃入深渊,以先饱眼福为快。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一声断喝:“秦岳,站出来!”
秦岳冷不防象当头挨了一棒,嗡一声双耳齐鸣,脑瓜炸裂,不知所措地愣怔在那儿。突然,队列里有人将他猛一把推了出来。他这才看清,高大雄壮的麻子队长手中捏着一把杂草,正七窍生烟地站在他的对面,连满脸的麻子窝儿也在剧烈地抖颤。麻子队长用力一摔,把草扔在他的脚下。
“你认认这是什么?”
“草。”秦岳不假思索地答道。
“草?睁开你的狗眼再仔细瞧瞧!”
秦岳果真弯腰低头,把眼镜正了正,细细辨认起来。但还是看不出什么。
这儿的草与家乡的大不一样。尽管他按技术员讲的名儿边铲边辨认着,可锄了一上午草,还是分不清哪是碱蓬子,哪是碱松子,哪是菟丝子。也不知哪种该锄哪种不该锄。
秦岳茫然地抬起头来,愧疚地瞅着队长。那一身洇满汗渍缀满补丁的灰制服和那一双鱼口微张的条绒鞋包裹着的这副魁梧身躯,那顶帽沿儿耷耷拉拉、油污土蒙的布帽子下细长的眼睛,还有那厚厚的嘴唇,应该是一位苦大仇深、顶天立地的英雄,土改时带头斗争恶霸地主的民兵连长,翻身后战天斗地的劳动模范……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呢?听说各队的队长都是从改造对象中挑选出来的,他们虽被撤销了职务开除了党籍,但原先却都当过领导。
“你是吃屎长大的还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连这都分不清!你拔的是杂草还是麦苗?麦苗!你知不知道?别人辛辛苦苦种下的用来活命的粮食,叫你给……”
麻子队长说到这,眼圈都红了,声调也变了。秦岳便觉有愧,弯腰拣起那把草,方看清果有几撮嫩嫩的麦苗被一种学名叫菟丝子,当地人称做黄缠的杂草紧紧缠绕着。这是一种寄生草,就象家乡麦田里的麻猛子,缠着麦杆直往上窜,长到和麦子一样高。结的籽叫麻目子,据说人吃多了眼睛会过早花麻,那籽又小又硬,混杂在麦粒中,筛也筛不掉,拣也拣不尽。这是种趋炎附势的家伙!秦岳将它狠狠摔在地上,正想抬脚将这带给他羞愧和耻辱的杂草碾个粉碎,只听身后有人喊:
“报告队长,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一派少爷作风,头天来就咽不下我们的主粮做的馒头。别看这馒头不算太白,可是农民辛辛苦苦种下的,是国家为照顾我们这些人,专门拨来的囚粮。他嫌难吃,送了人,而他吃的是什么?是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细,油汪汪的,一提一串串儿,只有资产阶级才配享受的层层子油饼。他说这叫什么‘巧店子’的啥啥盒,可好吃了。这明明是旧社会地主、资本家敲诈勒索贫、佃农得来的美食,他还骗我们说巧店子是个店铺名;还用这好吃货拉拢腐蚀大家,我们可不能上他的当!”
听了这番话,秦岳先是一阵惊愣,即而一腔怒火直往上冲腾,恨不得朝那张臭嘴上狠抽几记响亮的耳光。吃了别人的东西,还要反咬一口,恩将仇报,还要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天底下竟有这种无耻之人!这个“派”里也真是妖怪百出,无奇不有了。不知是恨,是悲?此刻他真要为这人的精采表演“长歌当哭”了。
秦岳的愤怒还只停留在脸上,却冷不防,“啪”一声,一记沉重的耳光竟落在了他的左颊,“我让你拉拢!我让你张狂!”随之冒出了咬牙切齿的话语。
这记耳光直煽得年轻人眼冒金星,站立不稳。
一股受了奇耻大辱的怒火终于喷出胸膛,他紧握双拳,跨前一步,要在这张麻脸上狠狠掴它几下。然而他却终未出手,他的愤怒仅仅化为一声歇斯底里的质问:“你,你凭什么打人?!”
“哈哈!”满布麻窝的大红脸笑了,门扇般的厚唇敞开着,露出两排烟熏火燎的大黄牙,象要吃人的大灰狼那么狰狞无比。“你说你是人?你是人吗?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可你连五谷杂粮都分不清,只会咬文嚼字吓唬吓唬劳动人民。你就象这杂草,寄生的杂草。你是个小小的寄生虫,工人农民身上的虱子,炕上的臭虫!”
麻子队长音量越来越大,真象土改时面对十恶不赦的地主老财,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重如千斤,仿佛要将满腹怨恨全部向他喷射出来方可解恨。
此时,满场子的人把最最重要的吃饭行动都停下了,象看猴戏般围拢过来,一双双眼睛象支支利箭齐射过来,秦岳直觉芒刺在背,恨不能有道地缝钻进去。
“连三岁的尕娃都认得啥叫麦子,他能不认得?这明明是有意破坏嘛。”
“就是,这个小白脸才真是个‘吃屎分子’,先打他的态度!”
……
身后传来七嘴八舌的大喊大叫。
这大喊大叫,秦岳早就不陌生了。
记得在组织反击时,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小会结合,让你深挖自己的反动思想根源,承认你提的意见是恶意攻击,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一个一个批斗,一层一层过关。刚开始,他不但不承认,还据理力争,进行反驳。小组会上,慈眉善目的市工会主席私下对他说:“你憨娃这下闯大祸了,你还敢给党提意见?敢指名道姓地批评市委党的领导干部?你要好好认罪哩,认了,也许就没事了。”
但他死不认罪,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罪可认。小会上他还引经据典,为自己辩护。一般人对他引用马恩列斯的话似是而非,听不大懂,自己也不大会引用,自然说不过他。
后来就放大会上批。
那次舟城市委组织的批判大会声势比这还大。大礼堂中央摆着十张乒乓球案并成的会议桌,还特邀基层领导前来取经,四周黑压压一片。秦岳进入会场一见这阵势,就一阵头昏眼花,锐气大减,感到已无还口之力了。在指名要他作检查时,他便拿出写好的稿子(实则是从报纸上东抄西拼的现成话)照本宣科,承认了自己是乘党整风之机,配合社会上的大右派向党施放毒箭。在大挖一通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之后,表示今后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跟党一条心,认真改造小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好好为党为人民工作。接着是一个接一个连珠炮般的发言,将他批了个体无完肤,他的“丑恶灵魂”也就这样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其中,数原肃反办的一位干部嗓门大。这人个头不高,扁方的白麻子脸,阔嘴巴,义愤得几乎跳起来,手指朝对方的脸上直戳:“你这家伙到现在还十分嚣张!刚才的发言就是向党的又一次进攻,又一枚定时炸弹!”于是又是一阵高呼:“打退秦岳的嚣张气焰!”“秦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拳头如林,喊声震天。有个大个子驼背,是报社记者,平日里见人谦恭得躬身如虾,说话悄声低语,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走路小心得怕踩死个蚂蚁。可这会儿不知哪来的勇气,从他那血盆大口中喷出的声音,竟虎啸狼嚎般震得人耳膜嗡嗡发麻。

这时,后边又是一阵落井下石的推波助澜,而多数人则冷若冰霜地隔岸观火。
“扔下你的臭架子,快去返工。下午若再把麦苗当杂草拔掉,那就是对抗改造,小心给你加刑。”
在一些人的助威下,麻子队长好象气消了一大半,也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该收场了,便丢下最后一句警告,甩开手臂扬长而去。屁股上两块圆圆的补疤一起一落,颠荡出凯旋者的力度和风度。
吃饭兼看热闹的人们陆续散去了,操场上空空荡荡,静静悄悄,好象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只有秦岳一人还木木地站着,辛酸的泪水顺着鼻侧默默地流淌。
我在流泪?
一向有泪不轻弹的他,在与姜曼分手的时候,在和母亲告别的时候,在经受轮番批斗的时候,他都忍住了。可是今天,在这洒满阳光的操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流泪了。这是屈辱的泪,悲凉的泪,是灵魂出窍、含垢忍辱、唾面自干的泪。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象被人扒光衣服,百般嘲弄,万般羞辱着,他往日的人格,尊严已被彻彻底底从头至尾地撕撤下来了,剩下的,只有大脑中一遍遍炸响着的:“我是杂草,寄生草,杂草,寄生虫”这几个字。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在自己来场的第一天就骨头里挑刺,给他来这么一手?一路走去,他将黄缠收拢到一起,放在地埂上,孩子般地用双脚狠劲踩踏蹂躏,嘴里一遍遍诅咒着:“我叫你缠,我叫你缠,你这趋炎附势的坏蛋!”直至踩得绿“你不是人!”他现在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不是人,只是一棵杂草,一只小虫,一棵被人踩在脚下的杂草,一只可随意被人抿杀的小虫。
哦,一棵被人踩在脚下的杂草,一只可随意被人抿杀的小虫子。
自进入劳动改造阶段之后,他曾经认真学习过党的有关政策,曾经那样地相信:资产阶级和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要不要改造?他们非常怕改造,说改造就出那么一种“感”,叫做“自卑感”,越改造就越自卑。这无疑是一种错误的说法。应当是越改造越自尊,应当是自尊感,因为是自己觉悟到需要改造。他是自愿报名来这儿接受改造的,这能不能算做他的一种觉悟?是的,他曾经自卑过。那是开始接受改造时,在大街上挖下水道,街上的行人对他们指指点点,那确是如芒刺在背,让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市里面熟人多,特别是上下班的高峰阶段,成群结队的人跑来看他们这些“怪物”:“那份大字报是团市委写的?就是这些人?”于是他们就站在沟沿弯下腰一个个朝下俯视,仔细辨认。还有学生,那些曾经在广场接受他们的检阅,在操场听他们作报告,甚至用小手为他们系上红领巾,视他们为师长的中小学生们,也成群结队立在渠边指着他骂:“右派右派,象个妖怪!”他们仿佛真的是一群妖怪,甚至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当时不仅仅是自卑,还有自弃。他们的思想压力真大,抬不起头做人,只有成天低着头。低下头去悔过,低下头去挖,挖。觉得自己真干了什么亏心事,对不起党,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这些孩子们。他的做人的自尊已跑得无影无踪。
处分下来后,他想走得远远的。也许在那儿,他能检回自尊。
然而现在,他的自尊又在哪儿呢?是他没有“觉悟”到吗?
他今年只有二十岁,他既不是资产阶级,也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他是新社会长大的,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太阳永远不会落”,唱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长大的,抱着象卓娅、保尔.柯察金那样,把最宝贵的生命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的人生理想和追求成长起来的,却原来,他不是人!不是人,还有什么“人生”,什么“理想”,什么“追求”呢?
他原以为在这群人中,除去管理人员,就全是右派和政治上有其它问题的人了,无左无右,无高无低,无贵无贱,无尊无卑,应是相互平等,同病相怜了,但此时他才明白,在这群人中,依然是互相揭发,互相攻击,落井下石,依然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这时,他听到了身后刷沓刷沓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同宿舍的那位老者,正端着一瓷盆饭朝他走来。阳光下,看他胡子麻茬的脸上不见一道皱纹。也许他并不老,最多四十出头,身材修长,略微有点佝偻,文弱清瘦的麦子色脸上,显出一脸谦卑,笑容也有些凄楚,只有那对光焰未减的眼神里,还饱含着一股扶弱抑强的凛然正气。他走到秦岳面前,象疼爱自己的孩子般将饭盆递到秦岳手中,低声说:“吃吧小伙子,吃完还要去返工哩。”“你?……”秦岳不知是感激还是委屈,只说了一个字就泣不成声了。
“哦,我在副业队推磨,开饭晚。吃吧,饭都凉了。”说完,又踏着沉重的脚步,刷沓刷沓地走了。
秦岳望着他的背影,不禁一阵酸楚,在泪光中仿佛浮现出朱自清作品中那位饱经忧患,半生潦倒,步履维艰,蹒跚走去的父亲的背影。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好人哪!
秦岳一个人蹲在麦地里,正午吐焰似的烈日却并没有使他感到燥热难耐。他顺着自己上午锄过去的麦行检查着,却并没有发现那种叫做黄缠的杂草里缠进多少麦苗。他真是弄不明白,他和麻子队长素不相识,无汁四溅,根碎叶烂方才罢休。
锄草的人陆续来了。绿毯上复又爬满了小黑点,秦岳自觉也在一点一点缩小。好赖一个一百三十斤重的七尺男儿,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小黑点呢?是因为母亲的那一把掌,还是麻子队长的这一把掌?母亲打掉的是他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张狂,就是在他后来的检查中一再提到的“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
那一天,当母亲大惊小怪地质问他的时候,他还大喜过望地反问:“连您都知道啦?”连当居委会主任的母亲都知道了,可见他们的大字报影响之大!他们团市委响应党的号召,又一次冲到了政治运动的最前沿。这个功劳,其中也有自己的一份呀,母亲能不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高兴吗?他还大言不惭地对母亲说:“看了的人都说写得好,有水平,有文采哩——妈,您知道吧?那还是您的儿子执的笔哩!”可是母亲回答他的,却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这一把掌一下子把他打懵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没挨过母亲的打哩。接着,是母亲哭诉般地训斥:“你呀你呀,你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党对咱哪一点不好?我一个家庭妇女,成了居委会主任,领上了工资;你爸原来只是个小学教员,虽说大学毕了业,可在旧社会没有用武之地,解放后才当上了铁路上的工程师;你,中学刚毕业就调了干,干着那么体面的工作,左邻右舍谁人不夸,谁人不羡?党哪一点亏待咱了?你跟上报纸上的那些个胡言乱语瞎起哄个啥?啊?你说!”“不,不是。是党让写的,是一次次动员让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哩。我是个共青团员,我们不起带头作用能对得起党的培养吗?您咋能把我们同报纸上那些人比呢?”他一再申辩着。“你不会说说党的恩情,讲讲党的好处吗?你不会不提吗?你不张口谁还把你当成没嘴葫芦不成?这下可好,弄得满城风雨!人常说风吹连檐瓦,雨打出头椽呀。我看你是顺心日子过腻了。”后来的事便证实了“不听老人言,祸事在眼前”的至理名言。人生的梦幻,人生的理想,人生的豪迈,一下子全被打掉了。
而今天,麻子队长打掉的却是他做人的尊严。难道,他的灵魂要被撕裂成零乱的碎片?他的自信从此要垮为唯唯喏喏,俯首听命?……哦,对对,我不是人,我是个右派,我是人民的敌人,我怎么就常常忘了这个称号,忘了自己的身份呢?
不容秦岳在地里胡思乱想又谨而慎之地劳作,不知从何时起,一阵阵狂风席地而起,裹着黄尘,卷着沙粒,向他们肆虐地袭来。风刀刃般倾斜着由东向西,刮得满地的人抱头缩颈,身不由己地东摇西摆,打着旋儿,四处奔逃,寻找藏身之处。浑身的臭汗变得冷硬如冰,风从领口、袖口直往进灌,冻得一个个牙齿打嗑。有人大喊:“趴下,快趴下!别怕,一会就过去了。”人们一个个又朝地埂下,沟渠间趴倒。太阳晒过的地面多少还有点热气。
风沙刮了大约有半个钟头才渐渐息声敛气了。人们慢慢拾起身来,拍打着头上身上的沙尘,用手帕擦拭着停留在眼角、鼻窝、口腔中的沙粒,尔后又朝各自的岗位走去。见麦苗无损,依然翠绿,而锄起的和收拢在地埂的杂草却早已不知了去向,使得田地一片洁净。
没干多时天已转暗,收工的哨子终于吹响了。大家站起身活动着麻木的双腿和酸痛的筋骨。这时各队队长出现在田头,各自招集小组长用皮尺丈量着每个人的劳动成果,并记录于册,准备晚间评比。
分队长有许多特权,大多不参加劳动,也没有定额,只是上工前派活点名,等队里的人下田去了,队长又可回宿舍睡个二茬觉。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这才去大田转悠转悠,检查一下进度;下午还是临收工才来。唯独有两个人不肯享受这特权,硬是要跟班跟到底,还亲自参加劳动——那就是五队的郑直和十队的麻子队长党永忠。大家锄草,他俩就在各自的地里拢草,一边检查,一边将锄下的杂草一抱一抱抱到地埂上摊开晾晒,让它在烈日下变为枯槁,在自燃中化为灰烬,成为肥料,再施进地里。这些人为的转换过程,多象他们这些人的改造过程:“大量的反动的乌烟瘴气的言论为什么允许登在报上?这是为了让人民见识毒草、毒气,以便锄掉它,灭掉它。”“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农民不是每年要锄几次草吗?草锄过来还可作肥料。”正是这个理儿。可你秦岳是鼻子发炎了还是嗅觉失灵了,就嗅不出它的毒味儿?就不识时务地还要把帮助党整风当做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使命硬是要搜肠刮肚地列上那么几条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意见,到头来自己跳出来,自己冒出来,自己送到铁锄下边,让人民的锄头咔嚓一下给锄掉。到现在,你还分不清杂草和麦苗,麻子队长能不把你象摊晒这些杂草一样,在众人面前摊晒你吗?想到这里,秦岳对麻子队长的恶行有了些许顺理成章的释译,心气也就平顺多了。但关于“自燃”,他还是有些心惊肉跳的后怕。
人群象打了败仗的队伍,一个个蔫头耷脑,一瘸一拐地往回逃窜。还未到达场部,真正鹅毛似的大雪就由东向西地斜飘过来。雪花是轻柔的,暖意的,象少女的裙裾从你面前拂过,时时轻吻着你的头发、面颊、肩膀、手臂,调情似地和你嘻戏,打闹,在半空旋转飞舞,迟迟不肯落地。好象它们已经意识到季节的不容逆转,落下去便很快会化为液体消失了它们的美丽,于是飘呀飘呀,似要飘它个通宵达旦。
地下已渐渐变得湿漉漉了,空气也净化得格外清新潮润。
这里的天气为何如此变化无常?入场改造的头一天,就让他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只有这最后的洗礼才让人略感舒心畅气。这是一种洗礼吗?洗刷掉了身上的尘埃浊气。
铲子的小伙子是粮食局的干部,叫邢树义;那位文质彬彬的黑脸小伙,是地质队的技术员,腿长得特别长,叫向文琳;而那个吃了他的饼子还揭发批判他的忘恩负义的家伙叫闫金泉,是高等步兵学校的教官,身体最棒,饭量最大,劳动表现最好,是本队最得力的主力之一,也是麻子队长最忠实的应声虫。麻子队长很器重他,每会必受表扬这一天,他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洗礼。一场唾面自干,泪流满面的洗礼。而他洗刷掉的是自尊,留下的却是自卑。难道主席的预言错了吗?……
回到宿舍,秦岳乘没人,正要打开日记本记日记,早上为他挑铲的小伙子进来了,他赶紧将日记本藏在被子里,顺便拿起那把铁铲擦起来。那人进来随口问:“咋样,好使吗?”“好使。”秦岳顺口答道。其实他还没觉着什么好使不好使哩。“在这,工具好不好使很重要。好了就顺手就省力气。就象你的眼镜一样,你离不开它是吧?”秦岳点了点头。“睡觉前要放在枕头旁,小心别让人偷去。”他好象对秦岳白天的遭遇置若罔闻。秦岳憋不住问:“哎,你说队长为啥这样对待我呢?”“这个我也说不准,大概是你太知识分子化了吧?”“怎么个‘太’法?”“也许是你这张脸太白了?你想,你的脸那么白净,他的却是一脸大麻子,他能高兴吗?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他都要给他个下马威。过了就好了。这好象与他犯错误有关系。”
“他是怎么……?”
“不清楚。这可是这儿最忌讳的话题,绝对不能问,对谁也不能问!记住了?”
秦岳点了点头,心想,不问就不问吧。

对了,不只是脸白,还有爱干净,爱面子,争强好胜……这些都是“太”的恶习。秦岳突然意识到。他得一点一点地改。不过,每日要看报纸、记日记的恶习恐怕是很难改了。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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