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联合网 门户 百花频道 庞瑞琳 查看内容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五章

2017-7-12 16:01|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24| 评论: 0

摘要: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五章 第五章场部批斗会秦岳到底年轻,总希望生活每时每刻都有新鲜感。连日来,这儿依旧是白天下田劳动,经受风吹日晒,完成或超额完成定额的劳累;夜间开会评比总结、表扬、斥责、批判、安排第二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五章  


第五章  场部批斗会

秦岳到底年轻,总希望生活每时每刻都有新鲜感。连日来,这儿依旧是白天下田劳动,经受风吹日晒,完成或超额完成定额的劳累;夜间开会评比总结、表扬、斥责、批判、安排第二天的活计;散会后就寝。他由不习惯到习惯,再到感觉单调乏味。只有饭量大增,正应了头天晚上那位老者的话,肚子成了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再就是学会了穿针引线,这可是个特大进步。他将烂了的一条裤子撕成碎块,因为没有剪刀,只能以手代剪,在老者的指导下,一针一线地做成了好几副护膝,针线疤疤当然不能细看,横七竖八,七长八短,但只要能护住膝盖骨就行。这应当是这儿劳教人员的一大发明,再一次验证了“劳动创造世界”的伟大真理!有好些时候,他一直慨叹人的适应能力和聪明才智,进一步认识了“改造”的积极意义和必要性。在晚间的自我批判会上,他的这些深有感触的发言,赢得了麻子队长的首肯。麻子队长已不再把他“另眼相看”了。还有,就是知道了同宿舍,同小组一些人的姓名,比如同房那位老者,他姓韩,叫韩雨亭,是位教历史的中学老师;那位为他抢过。因在劳教队中人和人之间相互不便深究,通过开会、劳动点名,暂且只能知道这些。虽然在同一屋檐下,却是相互戒备,如隔着一堵厚重的城墙,这使他常常感到憋闷,孤独。人类毕竟是需要相互交流,相互勾通的。在这里,不,反右运动一开始,用以相互交流的语言就被禁锢了,语言的大部分功能则转移到揭发、批判、检查、交待、认罪上来了。憋闷得慌了,他就只能瞅机会,去管教干部门上借一张报纸,立在门口匆匆看一遍再还给人家;再就是偷偷写日记,在心中同母亲和姜曼对话,那样就可以使自己进入甜蜜的梦乡。有时,泪水也会将枕头洇湿,彻夜难眠。给母亲的信因为不能封口,因为要通过场部检查,也只能寥寥数语,报一声平安。从近日浏览的报上,他预感到将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就象今年年初在全国轰轰烈烈开展起来的除四害运动一样,既令人耳目一新,又觉得十分有趣。由开初的筛子扣,弹弓打,随着小麻雀们警惕性的日益提高,就变成了全民总动员的大空战:各行各业停工停产,学校停课,成千上万的人手举竹竿,竿顶上拴着红、黄、绿、蓝、紫各色鲜艳醒目的布条,犹如一面面特殊的旗帜,神州大地便成了旗帜的海洋,人们集结于街头、巷尾、房顶,楼上,或开赴郊野,于田间地头,山林坡地,不分男女老少,“噢——啊,噢——啊……”地齐声呐喊,同时四处奔跑,拼命挥舞着手中的旗帜;还有不少人“咣,咣,咣”,“咚,咚,咚”地阵阵紧锣密鼓,围追堵截,穷追不舍。可恶至极的小麻雀们惊恐万状,无处躲藏,只能在天空飞来飞去,待疲惫不堪,身乏翅软无法坚持时,只好一头栽下,乖乖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束手就擒。战果的辉煌,使全国多少个省份,多少座城市敢于在报纸上立下战书:计划一年,两年或三年,在全省,全市内消灭四害;不久,全国就争先恐后地出现了一座座无蝇城。不甘落于人后的舟城地委还提出:从58年起,两年内实现全区无“八害”。居然比全国的“害”还多了一倍。
在这场针对小麻雀的围剿战中,秦岳和其它一些老右们一时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前一阶段自己也被围剿的悲惨遭遇,他们当时也同这些可怜的麻雀一样,惊恐万状,无处藏身。可这时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兴奋,从未有过的舒心、畅快、新奇、过瘾。
今天,他看过报纸往回走时,见娱乐室里有许多耀眼的东西在眼前一闪,便扭头张望,只见顺墙晾着一长排刚刷过红漆的木牌子。哦,原是这大红在眼前闪烁!只见一张张木牌有半张桌面那么大,又见余敬之和另外一老一少正爬在仅有的一张乒乓球案上往晾干的木牌上用排笔大书特书。他凑近门口偷觑了一眼,见一律是俊逸挺秀的仿宋体,红底黄字,熠熠生辉。具体写的什么内容,他未敢近前打扰,没有细究。只见三人的衣裤袖头已粘满了红黄斑点,颇象梅花鹿。
果然不出几日,这些木牌便被高高悬挂在了场部道口的上空,象过盛大节日一般,为农场增添了许多热烈的气氛,使所有人的面部都出现了一丝喜悦的表情。
原来这些醒目的大字是:“认真贯彻党的八届二中全会精神!”“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苦战三年,迅速改变农场面貌。”“以粮为纲,超英赶美,提前实现十二年农业发展纲要指针7000亿斤。”
不仅秦岳,所有的人看了这些振奋人心、惊天动地的标语口号都激动不已。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看来又要从政治斗争转向生产建设了。他们绝不怕出力流汗,就怕改造、批判。
这天刚吃过午饭,麻子队长拿着一张报纸和一叠白纸,寻上门来,态度温和地对秦岳交待:“下午你不用下地了,为咱队写个批判稿。”听到批判二字,秦岳心里本能地又一激愣:“批什么?”他忙问。麻了队长用手指敲打着报纸说:“学习学习这个你就知道了。”“批谁?”秦岳又追问。“批全省最大的右派,洋博士陈时伟。”“他怎么了?”“他对党的大跃进,总路线持怀疑态度,属于典型的‘观潮派’,‘秋后算帐派’。后天全场要招开批判大会,主要批判他。”
秦岳的心又抽紧了,不是要搞跃进,搞苦战吗?怎么又批判起人来了?这个陈士伟是谁,长得什么模样,他从未见过,怎么个批法呢?见秦岳迟迟疑疑,不想接受这任务,队长麻脸上的温和立即消失了,“怎么?想拿架子了?别屎趴牛扒在花椒树上觉不着二五了,我是念你近日来表现还不错,才给你分派这项光荣任务的。抓紧写,写好了交闫金泉,让他在会上念。”麻子队长说完,扬长而去。
麻子队长党永忠近来变得喜怒无常,这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对他的部下太有些不公正了。但他又忍不住。面对秦岳近来的良好表现,他曾经有些后悔,不该头一天干活就对人家那么凶,那么狠。不过,有知识的人不好管教,骨头贱,先得给点颜色瞧瞧,才能叫他服服贴贴听你的。你瞧,刚好了几天就又想翘尾巴了。怪不得连主席都说,他们的尾巴翘得和齐天大圣的旗竿一样。“野驴日的,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心里骂道——咦,怎么老毛病又犯了?随口就……唉,咱这些乡村干部,怎么干着干着就学会了骂人的本事?常常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随意发挥,生动形象,举一反三,一针见血,骂你个淋漓尽致,狗血喷头,从老祖宗到小杂种,从前三皇到后五帝,从口鼻眼到心肝肺,从野狗野驴到最最淫秽下流的字眼。社员们早就听惯了,根本不把它当回事,脸不红,心不跳,气不生,最多在下边悄悄还上几句;可是在这些臭知识分子听来,却如五雷轰顶,难以忍受,就会象要同你拼命一般。在这里,他把这毛病基本改了。他怕被人家耻笑他为老粗。其实,“粗”在前几年还颇为盛行哩,那是一种荣耀,一种标志。许多大干部在群众场合作报告,开头一句便是:“我是个老粗。”以示自己的无产,自己的革命,自己的资历,以致有位干部为了证实这一点,竟多加了一句:“到底有多粗?你们的妇联主任她知道。因为她和我在一起工作过。”后来经人们演义,便成了笑话,在群众中广为流传。有一位大干部还把“狗日的”作为口头禅,时间长了便成了他带有个性特征的固定口语。有次下乡检查工作,见饭桌上摆的菜全是鸡蛋做成,:苜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忽然警觉地问旁边的乡干部:“狗日的,全是鸡蛋,这鸡蛋的收购任务完成了?”乡干部回答:“完成了。”他才放下心来,捉起筷子一点说:“狗日的,吃!”后来下级摸准了他的脾性,虽然批评你时一跳三丈,满嘴千狗日万狗日,可是表扬你时也是狗日的长,狗日的短。他只要道一声:“狗日的,你还真行!”那你就有提升的可能。因此下面的干部最喜欢他高兴时骂你一声“狗日的”。也就这儿特别,连骂人也不自由了,说话还得用心思遣词造句,实在累人。我这是哪辈子造下的孽,被发配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同这些酸不拉叽的臭书生混在一起,真象做了一场恶梦一样。他常常对这些下属们发牢骚:“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根本就不是知识分子,怎么会是右派?怪就怪我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怎么了?全然没了下文。可他说上一千个“不是”也不顶用,没有上级发文批准,他头上这个“右派分子”的紧箍咒还是取不下来。除非他和孙悟空一样,跟师傅受尽磨难,去西天取回真经,方可修成正果,取下紧箍咒。
他常常急得捶胸顿足,恨不得挖掉自己的双眼。我看到了……真是鬼使神差,我要是不推门,或者那门不是虚掩着,要是我不是心急火燎地去汇报村里的啥屁要紧事,要是我当时闭着眼,要是我是个瞎子……那该多好啊!他千遍万遍,后悔莫及地埋怨着自己。
麻子队长是陇东人,他出身贫农,抗美援朝胜利后参了军,在部队上入了党,提了干。转业后分到郿岘乡当干部,任乡党委委员。合作化运动时,他被王国藩“三条驴腿闹革命”的穷棒子精神所感动,怀着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主动要求下村当干部,组建合作社,带领当地的穷棒子干一番大事业。他的行为受到当地党组织的大力支持,还登报宣传。他背起铺盖,落到一个人多地少,三姓不合,宗族矛盾重重,又有许多混及市场,专搞转手交易的刁顽奸猾之人的村子,任不脱产的村支书。因他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和农民打成一片,对农活样样精通,又平易近人,关心群众,调解了几姓的矛盾纠纷,教育改造了一些刁顽之人,虽则对人对事口头上凶狠一些,但从不把矛盾上交,不轻易将犯有过错的人随便送到乡上或派出所去处治,因此人缘较好,颇受群众拥护,自然加快了该村农业合作化的进程,为全乡树立了典型,他便红极一时,还当选为地区人大代表,村名也由原来的“三立村”改为“团结村”。
也是该他倒霉。偏偏那几日县上传达贯彻省委扩大会议精神和毛主席在全国省委书记会议上的报告。按照地委扩大会议决定,在全区加强思想教育的基础上,深入开展群众性的增产节约运动,千方百计巩固现有的4306个农业社,生产13.6亿斤粮食成为全年最根本的任务,要发动群众在全区开展千斤乡,400斤、500斤乡、社、队的增产竞赛运动,把他们团结社作为试点。当他和社员们讨论此事时,大家都说搞个500斤社也要舍命干一年哩,千斤社的典型万万不能当,那是偷着馍在门背后吃哩,自哄自的事。他想凡事得从实际出发,拼命生产能完成多少就是多少,不能亏了社员。就为这事他急急去找乡长商量,看能不能定个500斤指针的社。哪成想,这日乡干部都到村上去落实增产节约运动计划去了,只留乡长和打字员值班。他也是走乡上如走自己家一样随便。当他风风火火推开乡长办公室门时,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乡长正紧紧搂抱着打字员,涎水巴叽地在人家脸蛋上乱啃,嘴里还不住声地“小亲亲,小亲亲”地胡乱呜哝。他当时进退两难,便大声咳了一声,两人才急忙分开。打字员红着脸低头溜走,乡长却若无其事地笑道:“嘿,这娃娃,刚才眼睛里钻进去一个蝇沫子,让我给她吹哩,吹不出来,我只好用舌头给舔。你看看,你看看,见熟人进来就窘成了那个样,还是个有孩子的人哩”党永忠被乡长的处乱不惊、镇定自若弄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自己的麻脸倒涨成了猪肝色。好象这龌龊之事是他干的,被乡长当场捉拿。他尴尬异常,无头无绪地急忙将来意说明。乡长听了他的汇报,倒是通情达理,没有强求,说:“500就500吧,也是过黄河的数了,千斤社非川地不可。凡事实事求是为好,这是党的三大法宝之一吧。”听了乡长的话,党永忠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本来他一天事情多,把那事儿早已丢到了脑后。谁知后来乡上整风时,经不住乡长再三动员;而他作为人民代表、乡党委成员,从维护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出发,便提了一条:“就党员的修养而言,共产党员应该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希望乡领导的一言一行都能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具体事情他没有说明。因为那天他一出乡政府的大门,打字员就把他拦住,哭哭啼啼地哀求他,千万别把这事捅出去,若传到她丈夫的耳朵,她就活不成了。党永忠虽然性如包公,疾恶如仇,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但却有一副好同情人的好心肠,尤其见不得别人落泪。他经不住这位女同志的再三哀求,当场答应为她保密。他答应了的事决不食言。谁知没过几天,鸣放整风变成了反击右派进攻,和风细雨变成了急风暴雨,乡长就把矛头对准了他,说他是乡党委一手培养起来的积极分子,但他骄傲了,自满了,尾巴翘到天上了,屁股坐在资产阶级一边了,反过来恶毒向党进攻,是隐藏在党内的右派分子。当时只要有一个人说你是右派,大家便会异口同声说你是右派,因为谁敢说你不是右派,不但不能为你开脱,反而连他自己也就成了同情右派的右派。全乡所有干部,原来都是亲亲热热的面孔,一夜之间全变得冷若冰霜,杀气腾腾,所有的嘴巴一齐朝他开火,喊他右派,还说他自愿下村原是怀着野心为了捞取政治资本,进而夺取乡上的领导权。他不服气,他认定自己从来是立场坚定,思想进步,对党最忠诚,他怎么会向党进攻?怎么会反党呢?他站起来据理辩驳:他没有反党,只是给乡上个别领导提了点意见。他不是右派,打死他他也不会干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可是一向灵牙利齿,能说会道的乡长却笑着向他解释:党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党的领导也正是通过一个个具体的领导者来体现的,离开了具体的人,党就成了空架子。他列举了列宁、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这些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为例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反复作了论证。他的笑容表现着高高在上的满足,好象真理就在他的手中捏着,可以反过来正过去地说,可以咬文嚼字地说,可以通俗浅显地说,可以笑容可掬地说,也可以庄严肃穆地说。他说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无坚而不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唯物辨证法。乡长最后作总结道:“你说,一个和资产阶级站到一起的人,还说自己是无产阶级,还说自己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当时党永忠听得目瞪口呆。他早就佩服这位一乡之长的博闻强记,佩服他的雄辩之才,也佩服他随机应变的本事。但如今这佩服已变成了仇视,一种哑巴吃黄莲,有口说不出的仇视。他恨自己过去为什么不找机会好好学习;为什么羡慕老粗而轻视知识;为什么那么留恋土地而爱出死力气;为什么那样同情农民而不高高在上当他的干部,好好读读马列主义的辨证法;为什么不娶个有文化的女人做老婆,而偏偏爱上一个没进过一天校门的村姑,还让人家的父母嫌他是外乡人,嫌他没出息,放下干部不当当社员,从而反对这门亲事?现在悔之晚矣,恨之晚矣。他只能把这恨转移到具体人身上:一切如乡长一样好卖弄知识,陷害他人,保护自己,一瓶水不溢,半瓶水晃荡的叫做知识分子的人身上。
当他一见到细皮嫩肉,文质彬彬,如乡长一样的知识分子时,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就想当众打他,骂他,羞辱他,恨不能把他们踏在脚下而后快。因为,后来他才看到,毛主席关于右派分子的讲话,都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不是指他这种农民阶级中的大老粗。因为乡长不仅把他打成右派,还给他定了个开除党籍,保留公职,劳动教养的二等处分。在宣布了处分后,又来找他谈话,装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安慰他说:“本来只想在会上帮助你认识错误,对你做些挽救工作就行了,可组织上说运动的主要障碍是心慈手软的右倾思想。对一些有革命资历的老同志都不能心慈手软,说划就划了,何况是你。而且你在会上的表现又极不老实,不但不肯接受大家的批判帮助,不承认自己的错误言论,还为自己的罪行辨解,这就加重了对你的处分。是我一再坚持,肯定了你过去的成绩,出身好,历史上没什么污点,才算给你保留了公职。只要你安心在农场接受改造,三几个月回来,还当你的干部。根据你以往的表现,相信你在农场会干得更好。盼望你早日脱帽归队呀。”他那细皮嫩肉的脸上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怜悯的,又掺杂着无限嘲弄奚落的笑容。党永忠当时听得牙根都在嘣嘣作响,他真想扑上前朝那张笑脸上狠狠煽他几个耳光。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口气竟出在了秦岳身上,现在想起来,他真有些后悔。其实秦岳同那个可恶的乡长之间毫无相似之处,只不过也是白净皮肤而已,何况,脸上还多了一副眼镜。
不过打了也就打了,杀一儆百嘛,不然,这么多知识分子他怎么管得住?想到这里,麻子队长就心安理得地去睡他的午觉了。
秦岳接受任务后先是一阵大喜过望,接下来便是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有一个难得的半天休息,他可以展展地睡上两个小时解解乏气,还可以记记日记,在日记上同姜曼谈谈心……可是,一看到那几张白纸,心里就又发愁了——陈时伟何许人也?是个干什么的?他是怎么“观潮”来着?怎样“秋后算账”来着?他一概不知,脑子里便乱成了一团麻,真如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想来想去,还得求助于报纸。
当他翻开报纸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八届二中全会的政治报告。报告中说:
“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社会主义革命,要求人们精神的解放;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人们精神的解放,又推动社会生产力的跃进;这种生产力的跃进,又继续刺激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改进和人的思想的前进。人们在不断地改造自然界的斗争中,不断地改造社会和改造人们自己。
“马克思预言过,无产阶级革命将使我们进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伟大时期。”
这让秦岳感到既新鲜又惊讶——一天等于二十年!神话传说中说,天上神仙的一天,就是人间的一年。这样的速度不成闪电了吗?而且还要“领导中国人民开展一个又一个大跃进。”
政治报告中也提到了“秋后算帐派”:“他们说‘到秋后再同你们算帐。’让他们等着算帐吧,他们总是要输的。”秦岳不知道这里指的到底是谁?已经打成的右派,还能有权利找谁去算帐吗?那么,在党的中央领导人里面难道也有不同意见?也有人敢唱对台戏?……还有,什么是“白旗”,什么是“红旗”?怎么拔,怎么插?“大跃进”,怎么个跃进法?他一时还弄不太懂。弄不懂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去碰它,免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教训已经够沉痛了。思来想去,他又想起了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一开始不是反对的人很多吗?争论不休吗?可后来……对,这篇政治报告中不是也提到《谁说鸡毛不能上天》、《穷棒子精神》那几篇在当时具有轰动效应的文章,读来是那样具有说服力,那样琅琅上口,至今他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对,就从这儿写起。这就叫天下文章一大套,看你会套不会套了。于是心想事成,他很顺利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任谁也抓不住把柄地把它写了下去。
批判大会还未正式开始,场部大院已象过节一般,人群熙来攘往,近处干活的各队全部参加,远处各作业站也派代表提前到达。宣布全体休假一天。
早晨八、九点钟,那融融的初夏的阳光穿过白杨树林,照耀在人们的头顶、面庞、身上,发出光怪陆离的青春之光。尽管他们、她们的细嫩光滑的肌肤已被犀利的漠风,直射的烈日“沐浴”得粗糙滞涩了,但那内在的青春气息依然留存着,只要稍有松快的环境,青春的活力就要喷涌而出。因为在他们之中,多数人还正是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哩。
他们深深爱恋着这时的太阳。
你看他们这会儿的高兴劲儿:不仅同地方来的熟人相互见了面亲热异常,而且竟有同在一个劳教农场,却因分工不同很难相遇的兄弟、母子、夫妻,此刻更是欣喜若狂地相互嘘寒问暖,激动得热泪盈眶。
另外,还有一向很少碰面,被关在一所独院里的三十多位右派女士们,今天也有幸抛头露脸了。这便让一千多名右派男士兴奋到了极点。他们一个个调转脑袋,远远近近,躲躲闪闪,明明暗暗,伸长脖颈,睁大双眼,尽情欣赏着这些个或如花似玉,芙蓉出水,或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或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或文静优雅,贤淑秀娟,气质不凡的不同年龄层次的女人们。他们一边观赏一边猜测着她们的职业:文工团的,歌舞团的,话剧团的,秦剧团的,记者,作家,教授,医生,国家干部……听说有的是作风问题送来劳教,是那些最妖艳最飘浮的吗?更令男人们惊讶的是,在这漠风,烈日,粗食淡饭;喂猪,磨面,缝纫的种种磨砺和改造中,在没有了脂粉滋润的条件下,她们竟然容颜未改,衣衫未变。哦,原来她们没去过大田,没去过工地。她们到底还是比自己优越,她们毕竟是让所有的男人都疼惜爱怜的女人嘛,谁不惜香怜玉呢?她们的处境能同我们一样吗?我们怎敢同人家相提并论?当男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就深深感到自己的相形见绌了。便不自然起来,便不再想入非非,不再兴奋异常,而是自惭形秽,畏畏葸葸起来。倒叫那些女人们指指戳戳窃窃嘲笑起他们来了。
而那座女右们居住的小院,对他们来说则永远是个谜,永远是个充满故事,但却怎么也猜不透的谜。
会场设在场部西北的白杨树林子里,林子靠西的沙丘成了天然的舞台。除了事先挂起的木牌横额外,树身上还贴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标语:“速度是总路线的灵魂。”“快是多快好省的中心环节。”“争速度抢时间是社会主义建设的根本方针。”“破除消极平衡论!”“树立积极平衡论!”“不破不立,先破后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距主席台最近的两株树中间,高高绷起一条横幅,上书:“大批促大干,大干促大变”。秦岳知道,这几个特大仿宋体字,无疑又是余敬之的手笔。看来这人的技艺如今又有了用武之地。主席台中央靠后安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当农场二位领导刘场长和张书记在两把椅子上就座时,台下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各分队队长领着他们的队员一行行席地而坐,十几名管教立于四周,满脸肃穆。刘场长个儿不高,矮胖礅实,圆脸上的厚肉挤得鼻子眼睛缩了进去。听说他原是刘志丹部下的一名团长。张书记瘦长白净,一张长脸上鼻梁高突,鼻尖有点发红,眼睛显得特别锐利。据说他原在定西法院当过院长。当刘场长起身用洪钟般的声音宣布大会开始时,最前排有一串人被武警一声喝起,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走上了主席台。秦岳急于想辨认一下哪位是陈时伟,他想见识一下洋博士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用肘子轻轻捣了一下身旁的向文林。向文林低声告诉他:
“最前边的一个就是,今儿个他唱主角;后边几个陪斗的分别是医学院的教授刘逢举;师大校长李化芳,他妻子也在这儿劳教,是师大马列主义研究室主任,听说他们教研室几人全是右派;再就是省交通厅副厅长傅作恭,留学于美国一所交通大学,是傅作义的胞弟,他脾气不好,无理取闹,给人家厅长摔过茶杯;那个胖点的叫施毅仁,是位上海的名中医,出版过许多学术著作;那个穿军装的是位师级干部,西藏军区的后勤部长,他出身大资本家,据说西藏、新疆、北京、上海、西安等地都有他家的商行。”向文林是省城来的,知道得多。
秦岳听他一一介绍,就觉着世界之大,无所不有,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以往他只是坐井观天而已。面对这些真正有知识的学者、教授、省上的大人物,他只能算一个小小的毛毛虫罢了。
秦岳想象中的洋博士陈时伟却不是西装革履,伟岸挺拔,而是一个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粘着些许污渍的劳动布工作服,极其普通的一个人。只是那高昂的头颅,宽阔的前额,金丝眼镜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分明透出一种睿智,一股高洁和不屈的精神。
第一个发言批判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留着学生头,一撮头发遮住了前额,身着蓝色学生装,因大漠的风吹日晒,已使那张稚嫩的脸上起了一层鳞甲似的白皮,但仍遮不住他那少年人的英俊。他的发言题目是“揭开陈时伟的画皮,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他拿着写好的批判稿,但却没有照本宣科。他说:陈时伟对大跃进、高指针持怀疑态度,这是正常现象。他就是人们所说的“观潮派”和“秋后算帐派”,他举的不是红旗而是白旗。其实他本来就是个白旗先生。早在学校时,他就倡导只专不红,要我们学生埋头读书,不问政治。他反对采用苏联的先进教学经验,反对实行5级分制,反对高校培养综合技术人材、工程师的教学目标,鼓吹要恢复西方的专科学位制。要我们争当学士、硕士和博士,戴上象帝国主义赠予他的那种洋博士帽。他来当我们的导师,培养中国的洋博士,以便为他篡夺学校的领导权作准备。他的这些反动思想,曾经迷惑了多少学生,特别是一些学习尖子,使我们受了他的诱惑,崇拜他,拥戴他,最终被他拉下了水,使多少正在念书的大学生走上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死路,成为右派分子,从而断送了我们美好的前程,断送了我们的一生。说到这儿,这位青年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听的人也是一阵阵心酸,一次次抹泪,不断激发着人们对台上这些人的仇恨。此时,这青年用手背使劲抹去脸上的泪水,突然提高嗓门喊道:“现在,当我们擦亮了眼睛的时候,我们才猛醒了,陈时伟,你真是个害人精!你为什么不始终拜倒在你的洋爸爸脚下,上你的哥伦比亚大学,当你的洋博士,化学研究员,化学师,住你的小洋楼,坐你的小汽车,拿你的高薪水,吃你的面包喝你的牛奶享你的清福,却偏偏要加入‘中国科学工作者协会’,还给高教部写什么信,几经周折,辗转香港,费尽心机跑回国来毒害中国的大学生,你的用心好狠毒呀!试问,你回国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真是象你说的,要将高能量化学的研究成果在国内推广开来吗?否!你是领了你主子的旨意,企图利用我们这一代人来达到颠覆社会主义,复辟资本主义的罪恶目的!你还要求入党,企图混入党内,好捞取政治资本往上爬,然后当正校长,当党委书记,篡夺高校领导权,来实现你的黄粱美梦。另外,你那反动透顶的臭老婆还来农场大肆叫嚣,要用存在香港银行的十万美金把你赎出去。你们后悔了吗?悔不该有当初是不是?试问,你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能用十万美金赎为无产阶级思想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现在,我再一次郑重宣布:坚决彻底和大右派陈时伟划清界线,高举大跃进、总路线的伟大红旗,批倒批臭所谓化学学术权威、洋博士陈时伟,坚决拔掉他的白旗!”
这个青年右派声泪俱下的发言,真是揭开了云雾,使在座的人都看到了陈士伟的真面目,于是群情激愤,一个接一个地踊跃发言批判。
当白帆站起来发言时,他变得已使秦岳有些认不出来了。他那英俊的白脸变成了黑红色,红在颧骨,黑在两颊和耳根处。原先一头蓬松黑亮的大背头,如今变成了直竖如刺猬的寸头,双唇干裂渗血。若不是他那清秀匀称的五官尚未变形易位,那脸真要叫人错当成猴脸了。原本合身的中山装(看样子是新换上的),虽然干净,却显得宽大了许多,连嗓音也略带沙哑。他是和他们的队长郑直从酒钢工地作为一百多人的代表专程赶来参加批判会的。他也没有写发言稿。他的博闻强记,才华横溢,与他对党的虔诚成正比。秦岳曾经领教过他把党报上的“七.一”社论倒背如流。他曾在心中慨叹:可惜了的。
白帆今天的发言,是从毛主席论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上说起的。他说:“毛主席讲:过去知识分子这个‘毛’是附在五张‘皮’上,就是吃五张‘皮’的饭。而你陈时伟只附在一张‘皮’上,这张‘皮’就是帝国主义。如今,世界上尚有三分之二的被压迫人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你陈时伟却附着在这张皮上作威作福,过着资产阶级腐朽透顶的生活。你还说你回来是为了爱国,我看你连做人的良心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爱国!你明明是来坑害中国的青年学生的嘛。现在,你的画皮已经被揭掉了,你那张‘皮’没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的毛主席说得简直太好了。现在你除非落在新‘皮’上,附在公有制这张‘皮’上,附在无产阶级这张‘皮’上。谁在给你饭吃?是工人、农民。就是这粗茶淡饭,就是要劳动改造。可你还在空中飞,不肯下来,要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中飞人’。你现在不开口,不认罪,还高昂着你那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头。你以为自己很有骨气是不是?你就听一听毛主席对你的忠告吧:那你就把你的反动思想带到棺材里头去见阎王吧。你对阎王说,我是五张‘皮’的维护者,我很有骨气,共产党、人民群众斗争我,我都不屈服,都抵抗过来了。这个阎王,第一是马克思,第二是恩格斯,第三是列宁。现在分两个地狱,资本主义的阎王大概还是老的,社会主义世界就是这些人当阎王。我看顽固不化的右派,一百年以后也是要受整的。”
白帆的批判,特别是最后引用毛主席《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一文中的那段话,不但让台上的那串右派听得毛骨悚然,也使台下更多的右派们不寒而栗,愁思万千。尤其是对于那个“整”字,大伙各有各的阅历,各有各的遭际,各有各的感触,各有各的领悟。现在看来,就是一百年以后也不肯放手,即使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仍然免不了挨整的悲惨命运。真是活也不成,死也不成啊!对于这样的批判发言,便不免都有些煮豆燃豆萁,相煎何太急的惶恐了。
而高大魁梧,着一身摘了帽徽领章的军衣的闫金泉闫教官的发言,又使即将冷却凝固的气氛重新热烈了起来。他是拿着秦岳写好的稿子抑扬顿挫极富感情色彩地照着朗诵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陈时伟之流,污蔑党的总路线,大跃进是什么‘急于求成’,你说得对极了。急于求成是为了迅速改变我国贫穷落后的现状。中国百年落后,总是挨打。人家看不起咱们,这是为什么呀?主要是我们钢铁、机械、粮食太少了。如果我们再不奋起直追,迅速改变这种状况,我们就有被‘开除球籍’的危险。”
一种紧迫感和危急感把大家的心又紧紧地拽了起来,全场人人思变。就是秦岳当时写到这里,也被毛主席这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责任感,被这种雄心壮志和满腔热情感动了,流泪了。
“所谓一穷二白,正是大跃进的动力。穷则思变。毛主席说了,我国有六亿人口,人多力量大,热情高,干劲足,只要有了人,任何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出来。一张白纸,可以写最新最美的文章,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早在农业合作化时期,不是就有人大喊大叫‘鸡毛不能上天’吗?鸡毛不能上天,这一古代的真理,在社会主义时代,它已经不是真理了。穷人要翻身,旧制度要灭亡,新制度要出世了。鸡毛确实要上天了。在苏联,已经上天。在中国,正在上天。在全世界都是要上天的……”
听到这里,台上的张书记激动万分地起身鼓起掌来,引来全场一阵掌声雷动。闫金泉念得更来劲了:
“遵化县有个王国藩合作社,二十二户贫农只有三条驴腿,人称‘穷棒子社’,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在三年时间内‘从山上取来’了一大批生产资料。毛主席赞扬说:‘我看,这就是我们整个国家的形象。难道六万万穷棒子不能在几十年内,由于自己的努力,变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又富又强的国家吗?’……”
听到这里,党永忠想起了他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的那段辉煌历史,他的杰出成就, 激动难抑地谑一声从地上立了起来,振臂高呼:“鸡毛一定能够上天!”“穷棒子精神万岁!”“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台上台下一千多人,激动的,兴奋的,情愿的和不情愿的,全都举起手来,众人的齐声呼吼震耳欲聋,连头顶的树叶也在飒飒作响。
闫金泉激动得热泪盈眶,更加激情高涨地念完了最后一段:“我们所说的大跃进,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走世界各国技术发展的老路,跟在别人后面一步一步地爬行。我们必须打破常规,尽量利用先进技术,在一个不太长的历史时期内,把我国建设成一个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强国。难道这是做不到的吗?是吹牛皮、放大炮吗?不,是做得到的。既不是吹牛皮,也不是放大炮。只要看看我们的历史就知道了……中国的大革命家,我们的先驱孙中山先生就说过,‘中国要出现一个大跃进。’这是一种必然的趋势,是任何反动势力都阻挡不了的。”
大批判达到了高潮,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就连台上站立的陈时伟一伙批判对象们,也被震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张书记看到火候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便示意刘场长把这些人斥下台去,由他最后进行总结报告。
张书记首先宣读了省委《关于组织百万人学习和宣传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指示》。根据省委的指示精神,应立即行动起来,书记挂帅,全党动员,组织千军万马的宣传队伍,掀起一个规模巨大的学习、宣传、贯彻总路线的群众运动。要批判少慢差费的右倾思想,统一认识,鼓足干劲,快马加鞭,乘风破浪,苦战三年,基本改变农场的落后面貌。我们的行动口号是:‘六路进军,猛扎猛打,变沙为田,五年越岭,八年跨江。’我们这个批判会,实际上也是一个大跃进的誓师会。党的八届二中全会提出要七年赶上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为此,我们的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同志都到十三陵水库去劳动了。我们,还有你们这些接受改造的人,还再能坐得住吗?散会后每个人都要写出一份决心书,对如何跃进表个态度。
刘场长最后讲的什么,秦岳一句也未听进去。好长时间,他还停留在一种兴奋状态之中。万万没有料到,千套万套套出来的发言稿,让闫教官这么有高有低,有停有顿地一念,还那么上口,那么有力,那么文采飞扬,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来,他这个团市委的秘书还没有完全荒废哩。
散会后,路过土墙上的黑板报专栏,秦岳看到了去外地承揽外包工程的各基建队的劳动情况报导,其中数在酒钢工地栽高压线电杆的队成绩最为突出,他们创造了全国日架线最高纪录。在所列举的表现最佳的人员中提到了白帆。说他带领全组成员创造了日进度挖坑栽杆十个的最高纪录。而他们在嘉峪关住的是帐篷,吃的饭连菜都没有,常常还喝不上水。因当地没有水源,得从酒泉往去运水,人多水少,供不应求,脸更没法洗。怪不得白帆已经有些“脱胎换骨”了。但是,他对于白帆几近于宗教式的虔诚,总有种悲凉而并非鄙夷的感觉。
会后,郑直被场部招去要研究安排在大跃进形势下下一步各项工作的具体部署,白帆就去找他的好友余敬之。自进农场分工走散后,他们已是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好久未能见面了。借此机会正好叙叨叙叨。
余敬之正坐在乒乓球案旁抽烟沉思,见白帆进来,高兴得扔掉烟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二人相互捶打着,笑闹着,不知该如何表达久别重逢之情,竟连各自脸上所发生的变化都忽略了。白帆见余敬之已喜爱上了这份工作,大字,小字,专栏地写画个不停,便很为他的转变和进步感到欣慰。他说:“敬之,象你这样下去,还怕摘不了帽吗?你我定能同来同归,早日回原单位为党工作,早日同家人团聚。”余敬之却怨道:“你呀你呀,劳动表现好就可以了,我也为你高兴。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有上进心,只要不自暴自弃就好,就好。可你也不能好得太过火呀,在今天这种场合下你也好显山露水地争积极?”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白帆如惊弓之鸟,听余敬之这一说,脸色都变了。
“没有没有,我的好兄弟,你什么都没说错,你说的全是当今的真理…..”
“这就好,这就好,我把主席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嘛。”白帆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呀,你过目成诵,还能记错吗?我是说,你得……最起码得爱护自己的身体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你我为党工作的日子还长着哩。”
余敬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给他说得更透彻些。他觉得他这位朋友,在思想上与他越来越远了。不知是自己的顽固不化,还是白帆的信仰过于虔诚。他总觉得白帆如一株要做成盆景的幼树,被蹩脚的园艺师给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白帆正要说什么,这时从门口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来,他的话就打住了。余敬之便向白帆作介绍:
“请认识一下,这位是原四川省文联主席,诗人,大名黎原,年龄同咱俩差不多,可以称兄道弟;这位小弟弟是省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学生,叫朱峰,听名像象一座大山,他是四川乐山人氏,与郭沫若同籍,专攻美学,别看他年幼,学问可深哩,古诗词塞满一肚子,首首倒背如流,他还是我俩的活字典哩。”说得黎、朱二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又指向白帆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白帆。”
“知道知道,常听敬之说起你,耳朵都起茧了。”两人同声笑道。
习惯成自然,右派之间也早没了同志之称,见了面也没了握手的礼节。只是相互点点头,以示招呼。
黎原此刻针对余敬之刚才对自己的介绍,谦虚地笑道:“敬之,你是嫌一顶帽子还不够戴是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戴高帽?我们仨只能说是诗、文、书、画,臭味相投罢了。”
余敬之从口袋掏出纸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白帆见他抽的是象用锯沫卷成的那种双鱼烟,很为他伤心,劝他少抽为好,免得伤了身子。
一月几元钱的生活费,他还得攒着寄回去养家,能抽得起好烟吧?
余敬之说:“改不了啦。没了钱,那怕是树叶叶,也得卷了当烟抽哩。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今日高兴,为你作一幅画咋样?”
余敬之难得有这番雅兴。白帆喜出望外,笑道:“那当然求之不得了。我一定将它珍藏起来,等回到家里,要把它裱好挂在堂上,让妻子也好好欣赏欣赏。”
没有宣纸,只好扯过来半张铅画纸将就了。余敬之提笔蘸饱了墨,先声明说:“我画的竹叶可是叶叶朝上,不弯不垂。”话音未落,已刷刷几笔,上上下下,先涂上了墨叶,果然片片朝上,粗黑的竹叶如扫帚一般,四散上挑,浓淡相间,疏密有致,一黑一青,层次分明;再轻轻勾出三两枝干,相互交结,柔如柳稍。左旁又细细描上几束白梅,枝节却茁壮刚健如盘石,成赭石色,与竹相依,难舍难分。唯白梅傲然独放,不畏严寒。黎原脱口赞道:“好,好,如此情景交融,物我统一,与郑板桥的《风竹图》不差上下。”心说:有骨气,正对了白帆那番发言。
朱峰随口诵道:“衙斋卧听萧萧雨,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还未念完,又见余敬之在落款上首提诗八句:“一节复一节,千枝与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招蜂与蝶。唯有梅花在,相将共烟月;冬来蜂蝶死,敢犯霜雪开。”
黎原、朱峰一看,脸刷一下都吓白了,张开的口好半天没有合拢,呆在那儿,再也不敢妄加评论了。心想,这要让别人看到,还不罪上加罪?老兄啊,难道你吃了豹子胆?白帆却大大度度地说:“好,画得好,写得也好,这蜂与蝶代表的是没落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高洁的竹绝不会受其沾染。它们最怕无产阶级的雪霜,迟早要死去。敬之这幅画的意旨在勉励我要象梅竹那样,不怕吃苦,不怕严寒,经得起一切艰难困苦的考验和磨炼。我将记住朋友的这番雅意,愿我们的友谊象竹梅一样长青不衰,心象竹梅一样高尚纯洁。”未等墨迹全干,他急急将画卷起快步离去,倒叫黎原、朱峰吃惊不小。他们全被白帆判若两人的言行举止弄胡涂了。
只有余敬之暗暗笑了,看来,尽管白帆被一种信仰所扭曲,可是他的心还是晶莹透亮的。他不仅不会为了自己的“上进”出卖朋友,而且会在朋友遇险的时候挺身而出加以保护。

但愿好心人终有好报!余敬之在心中默默为白帆祝福着。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最新评论

QQ|手机版|小黑屋|文化联合网 ( 陇ICP备2020003885号-1 )

联系电话:18293869981 地址: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民主西路砚房背后66号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编号:B2-20070002 法律顾问:辅德律师事务所

Powered by 非凡网络科技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Template By 非凡网络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