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联合网 门户 百花频道 庞瑞琳 查看内容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一、二章

2017-7-12 15:46| 发布者: admin| 查看: 516| 评论: 0|原作者: admin

摘要: 文化联合网, 太 阳(长篇小说) 庞瑞琳 贾凡 著目   录代 序   生命的呼唤 …………………………(1)第一章 西去,西去 …………………………( )第二章 五月槐花香 …………………………( )  ...

长篇小说《苦太阳》第一、二章  


A

庞瑞琳       贾  凡     著
目   录
代 序   生命的呼唤 …………………………(1)
第一章 西去,西去 …………………………( )
第二章 五月槐花香 …………………………( )    
第三章 绿州 …………………………………( )
第四章 杂草、杂草 …………………………( )
第五章 场部批斗会 …………………………( )
第六章 不该在此相逢 ………………………( )
第七章 灶房里的骚动 ………………………( )
第八章 斩不断的情思 ………………………( )
第九章 握住圣洁的爱 ………………………( )
第十章 “卫星”飞满天 ……………………( )
第十一章 绝处逢生 ……………………………( )
第十二章 笛声悠悠 ……………………………( )
第十三章 真真假假 ……………………………( )
第十四章 又一次磨难 …………………………( )
第十五章 妖风万里埃 …………………………( )
第十六章 新任队长 ……………………………( )
第十七章 苦涩的重逢 …………………………( )
第十八章 走进炼狱 ……………………………( )
第十九章 欢天喜地 ……………………………( ) 
第二十章 一起反革命暴动案 …………………( )
第二十一章 沉重的背负 …………………………( )
第二十二章 勒紧裤腰带 …………………………( ) 
第二十三章 悔恨交加 ……………………………( )
第二十四章 警察与小偷 …………………………( )
第二十五章 第一次出逃 …………………………( )
第二十六章 开辟新农场 …………………………( )
第二十七章 饥不择食 ……………………………( ) 
第二十八章 逃出一条生路 ………………………( )
第二十九章 面对死神 ……………………………( )
第三十章 血泪喜相逢 …………………………( )
后  记 ……………………………………………( )



祁连,以它磅礴的气势,巍峨的雄姿,绵亘在狭长得不见首尾的河西走廊上。它缟素覆脊,泪流成河,亿万年来,不知在为谁致哀,为谁哭泣……


第一章    西去,西去……

哐嘡,哐嘡,哐嘡……
列车,如一头忍辱负重、气喘吁吁的老牛,踽踽西行。
车厢里,十二张五官各异,表情如一的面孔,显露出困顿、疲惫、凄楚、忧虑。如十二级台风过后,一败涂地的田野、村舍;似大浪冲击过后,抛弃在沙滩上无人捡拾的贝壳,海螺。
秦岳仰靠椅背,微闭着镜片后的双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儿。其实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脑海里正在波涌浪翻,他的那颗心仿佛在被一双利爪一点一点撕扯着,粉碎着,耳际久久萦绕着姜曼追赶汽车时的呼号。
“等等,等一等——秦岳,等……”
车后卷起的尘埃将这喊声连同那娇丽的身影一齐淹没。
秦岳不敢回头,不忍目睹这凄惨揪心的一幕。况且,即使回头也无法看得清。这辆公安署的面包车上押着他们一行十二人。前面坐的是民政局带队的蒋同志,不,蒋干部(自被划为人民的敌人之后,他们就将具有深刻革命含义的 “同志”二字从心里抹去了。他们不配称人家为同志),后面是两位持枪的干警,枪身掩在军大衣里,只露出黑黢黢的枪口,背靠着两扇紧锁的小铁门。这道门,仿佛从此把他们与世隔绝了。
本来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准备如平常干部犯了错误之后下放劳动一样,去接受改造,洗心革面,决心换一个崭新的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十二人,一见这枪口,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心中疑云密布;莫不是?……
面对这十二人的一脸惊惧,蒋干部一再向大家和颜悦色地解释:“呵,呵,大家别介意,别介意噢。怕路上不安全,这两人是派来保护大家的。”
大伙在惊惧的同时,仍有一种上当受骗的屈辱感。
“姑姑等,姑姑等……”
姜曼的呼号,此刻似乎幻化成田野里这斑鸠的悲鸣,时远时近。
假如我们真如这一对斑鸠,该有多好……
他在心里一遍遍埋怨着:姜曼呀姜曼,你咋就这么傻?我已经成了“妖怪”,成了革命的垃圾,成了不齿于人类的一堆臭狗屎了;而你,依然是一只洁白无瑕的天鹅,你可以去找你那真正的白马王子,你完全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呀,你怎么……
秦岳认定,这阳光明媚,烟柳垂青,艳粉娇红的五月,其实是个多事之月。屈原之死,“五四”运动,“五卅”惨案,不都发生在这一月吗?“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这是一首多么悲壮的歌!
就是在这个鲜花盛开的季节,他们的爱情之花,却在将要绽放出奇光异彩的时候,一夜之间突然遭遇了一场暴风骤雨的袭击,一下子凋零了。
不是姜曼无情,而是他。
姜曼在宣传部也算是个 “笔杆子”,很受部长的器重,刚刚被吸收为预备党员。不能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影响了姜曼的前途。他思前想后,在痛苦中煎熬了几个不眠之夜,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与姜曼一刀两断,终止同她的恋爱关系。
秦岳通过他的表弟,将这一决定转告给姜曼,要求双方从此断绝来往并将姜曼送他的一本装贞精美的日记本退还。那是一年前,两人在热恋中相互交换的信物。他要姜曼千万千万不要再来找他,他已经是个沾满细菌的病源。幸好姜曼于五月初,被送往省党校学习还未回来。他的日记是由姜曼母亲翻找出来退还的。姜曼母亲还夸赞他做得对,懂理性,事事处处能为别人着想。说等这阵风头过了,说不定她还要认他做女婿哩。当表弟将这番话转达给秦岳时,他只能苦笑几声作罢。
姜曼送给他的日记本,是一本夹满了各色花卉、溢彩流香的诗集。那里面有娇雅的丁香,富丽的牡丹,浓烈的玫瑰,柔嫩的罂粟花,灿然的蒲公英,桀傲的马兰,纯情的玉兰……每一朵,每一瓣下,都有一首耐人寻味,绝妙无比的诗句。每每诵读起来,都令他心旌摇荡,心驰神往。仿佛那是一片青草地,一座百花园,既容纳了姹紫嫣红,又折射着鸟语花香;既充满了云蒸霞蔚,又映衬着花朝月夕。啊,啊,那是一个少女向恋人敞开的胸怀,那是一缕春蚕般心心念念倾吐给恋人的万千情丝。那里边闪耀着追求光明、幸福的思想火花;升腾着充满理想、信念的心灵的曙光;激荡着、澎湃着涨满青春活力的心的风帆。
他曾将它紧紧压在胸前,就象紧紧拥抱着姜曼那柳枝般娇柔的身姿;他曾经吻遍其间的每一朵花,每一页诗篇,就象热吻着姜曼那搏搏跳动的心房。他几乎将每一首诗刻进了脑际。
         你找到了吗,
五瓣丁香?
传说那是爱情之花,
         清香,浓郁,
         如醉,如痴,
         寻找,便是一种乐趣。
这是写在一束丁香花下的。
她并非娇艳富贵,
也不愿听从君王的旨意,
         只循着自然的法规,
该开即开,
         该谢就谢。
         即使将它的躯体烧焦,
         也依旧傲然怒放,
         给世间一片绚丽璀灿。
这是写在紫绒般的牡丹花瓣旁的。在一朵明黄的蒲公英旁写道:
小小的花,
         开在路旁,
         只是粲然一笑,
         绝不引人注目。
         白发又来得那么匆忙,
         却从不后悔。
         借微风将绒球儿吹散,
依然将子孙延续。
……我们本该是,在铺满碧草与鲜花的原野,无忧无虑,纵情放歌新的生活,吟咏美好的青春,倾泻心灵中溢满的情爱,抒发对党,对祖国,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赤裸裸的炽热情怀。然而,意外的变故,比蒲公英的“白发”来得更快。那令人心醉的相互往来,那轻歌漫舞的花前月下,那美妙纯洁的无尽遐想,那理想、信念的圣洁光环,在这鲜花盛开的季节,却因了他的多嘴多舌,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他真想狠狠抽烂自己的嘴巴。“病从口入, 祸从口出”,你怎么连这么普通的古训都忘得一乾二净?你这个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
退回了各自的信物,就像抽去了他的灵魂。那些日子,秦岳感觉到自己只剩了一个躯壳,在机械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同仇敌忾的批判、斗争,一味地低头认罪,劳动改造。
姜曼消失了吗?…… 他怕想她,又不能不时时牵挂;他怕见她,又想每天都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终于,这一天来到了。
那是秋雨霏霏的57年国庆节,大街小巷依然有彩旗飘舞,广播喇叭里依然播放着《歌唱祖国》的雄壮旋律。但是秦岳觉得,这一切欢乐已经和他相去甚远。他,一个人民的敌人,只有低头走路的份儿了。好在,脚下还能登个自行车灰溜溜地转悠。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她正远远地从行人道上边迎面走来。
那是日思夜想的倩影啊,他的曼!还是那么姣好的容颜,还是那双美丽的长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
秦岳的近视眼尚未将那模糊的倩影看清,只见她已不顾一切,欣喜若狂地向他飞奔而来。他赶快埋下头用力一蹬脚踏,从她身旁溜走了。不知道身后的她,是怎样瞪着艾怨的秀眸,泪流满面,跺着脚骂他这个无情的恋人。
他想,这将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感谢上苍为他们做了这次戏剧性的安排。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启程的时候,她会追来,留给他铭心刻骨的几声呼唤。
这呼唤,将伴随着他西去,西去……

“呼儿——呵,呼儿——呵……”
“咝——噗,咝——噗……”
这怪声怪气,忽高忽低的鼾声打断了秦岳的思绪。他睁眼一看,对面座位上,余敬之的头枕靠在白帆的肩膀上,没事人一般,睡得正香。秦岳真佩服这位青年画家,在这种境况下,别人都临渊履薄一般,他却泰然自若,竟有这般佳境!               
而白帆一直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爹像个道行深厚的出家人,心甘情愿为余敬之当着靠枕,面部极度平静,既没有委屈,也没有羞愧。难道说他的心,也这样平静如水吗?
桀骜不驯的余敬之,一夜鼾声如雷,在列车的摇晃中确实睡得又香又甜。当他睁开眼睛时,天已放亮。
透过车窗,余敬之蓦然望见在广漠的荒原上,蜿蜒着一条黄龙般绵延不断的边墙,间隔一段便突起一个礅实高挺的烽火台。想不到,这道边墙,东起山海关,西达嘉峪关,全长12700余里,历经数百年风雨剥蚀,却依然保存得如此完好。“明长城!”他禁不住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明长城在芨芨草、骆驼刺的陪伴下向西延伸。那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躯体,裸脊露背,接天连地,一直伸向绿的尽头,伸向低矮的土屋、土堡、场院、柴禾堆、麦田、果园以及白杨掩映中的村镇。密不透风,排列整齐的梨园,被一丛丛相亲相偎的钻天杨包裹着,护卫着,只露出如雪似云的粉白色的繁花。同样是白杨包裹的田野里,虽不见一人,却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和正在挥洒着多少代人的心血和汗水,体现着与烈日和风沙搏斗着的不屈不挠的坚韧。他的手就有些发痒。如能将这一幅幅大漠风情描绘下来,传神写意,探索人类无形灵魂的真实,来它个三丈长的“大漠广居图”,定不亚于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也可如沈周那样,在画卷上自题:“画在大痴境中,诗在大痴境外,恰好百二十年,翻身出世作怪”了。也许,这次西去,他将因祸得福,有机会在绘画中另有一番新的领悟,产生气势磅礴之作。
但当他的视线停留在窗内那一身警服上时,他的心又缩紧了。
一个能容纳一百多人的车厢,前边都是自由的旅客,只有后边这两排,是经带队的蒋干部与列车长交涉后,专门留给他们的。车窗北边靠窗口坐的是武警队的指导员,南面靠窗口坐的是另一名武警,带队的蒋干部则坐在边上。真算得上对他们十二人备加“爱护”了。况且,还有五人被带着手铐。怕跳窗?怕跑出车厢?也许,怕发生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人怎么此刻就成了这三位人民眼中的“宝贝疙瘩”了?
这位一贯心宽体不胖的画家,这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的才子,这位毕业于杭州美院的农民的儿子,一向政治嗅觉迟钝,不懂得审时度势,不谙熟察颜观色,还爱将农村民间的顺口溜拿来在城里人面前当笑料的天真的艺术家,连日来心中也象蒙着一层迷雾。
更令他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们一行蹲在车站站台上等待列车到站时,蒋干部接到市公安局打来的电话。一个多小时后,又见一位干警骑车来,交给蒋干部五副手铐。蒋干部面露难色,似乎连他也弄不清为什么非要使用这玩意儿。这五副手铐到底该给谁戴,不该给谁戴?都是些教师、干部,爱脸面的人,戴上这,上车下车多显眼,多不方便。蒋干部与指导员商量了半天,最后将铐子交给了指导员。他说他没见过这玩艺,不会侍弄。
这玩艺确实是人人最忌讳的不祥之物。这十二人也没见过。只见书上写有“锒铛入狱”这种语汇,却未曾见过真正的“锒铛”是个什么样儿,又怎样“入狱”。只知那是对杀人放火、偷盗抢劫之类的犯罪分子所使用的戒具和罪有应得的惩罚,与他们这些自以为有知有识非偷非盗的文明之人,党的国家干部,按理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蒋干部让精熟此道的指导员去戴,他则无奈地拿出名单,从头一名念起,一气念了前面的五人——没办法,该上谁谁就自认倒霉吧。
在戴铐之前,被点上名的五人,惊惧得胁肩累足,双腿打颤,面如土色,已是如临刑场,身子软塌塌瘫成一堆,半晌立不起身来。
蒋干部知道这些知识分子遇事好琢磨,顾虑多,便和颜悦色地做思想工作:“不必害怕,这只是权宜之计,这一路路途遥远,怕出意外,是出于对大家人身安全的考虑,没有别的意思,希望给予配合吧。”。
随后,那位指导员便将手铐一副副打开。那五个人依然是一脸悲色,却一个个乖乖伸出双手就“擒”。
现在这五人,就分别被安排在每排座位的中间,不仅低头耷脑,而且将锁住的双手尽量藏进袖筒里或夹在双腿间,变换着难耐的坐姿,生怕让过路的人瞅见。
其实车厢里的那些自由旅客在看到那两位武警和这一行缄默无语、低头耷脑的人后,就明白了一切,个个象躲瘟疫似地挤到了前边,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甚至连小孩也被他们的家长嘱咐了什么,小脑袋不敢往这边转。
但时间长了,孩子们还是妗以按捺得住,老是扭动着小脑袋伸长脖颈朝后张望。
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自以为懂事儿,还边看边悄悄嘀咕。
小女孩问:“妈妈说,这些被押的人是坏人,是妖怪,你看像吗?”
小男孩略一思索,摇了摇头:“嗯——不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不都是绿脸红胡子,手像老鹰爪子,头上还长着角呢。”
“可他们脸上脏兮兮的,头发、胡子像堆乱草,连头都 不敢抬,不是妖怪是啥?”
“我看不像。”
“我说像。”
“不信。咱瞧瞧去。你敢?”
“去就去,动物园的老虎都不怕,那儿有警察叔叔守着,怕啥?”
说着两人就跨着步子勇敢地朝后排走来。走近前,小手指远远点着数儿:“一个,两个……”
小女孩惊叫着:“啊,这么多,一共十二个妖怪哩。”
小男孩高声纠正:“不对,是人。”
余敬之一听,从窗口转回了头。他本想对孩子们说:对,是人。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不敢开口,只朝两个孩子笑了笑。
谁知中间座的一个戴手铐的,不知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咋的,竟抬起了头,激动得想抬手去摸摸这小男孩,却无意中亮出了手铐。
一看那明晃晃的圈儿和举在一起的双手,小男孩惊呼:“真是妖怪!”
小女孩吓得哇一声哭着跑了。
带枪的警察断喝一声:“快走开!”小男孩也吓得跑回到座位上。两个孩子同时受到大人的呵斥。
唉,唉唉!余敬之又从心底里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哀鸣。他深知自己这张嘴已被十二道铁锁牢牢锁住,失却了说话的功能。这上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从今往后,只能用心来说,用心来呐喊了。
他看得出来,蒋干部是个软心肠的好人,临上车前还能为他们着想,怕上下车背着行李不方便,就将他们那一个个庞大如山的行李托运。
因家里人听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奇冷,恨不能将家里所有的棉花票都买了棉花装进亲人的被褥和棉衣中,所以那行囊就显得特别大。
而那个指导员实在可恶,在他们如鸵鸟般驮着大行李包吭哧吭哧由汽车站列队朝着火车站进发时,竟当着街上那么多行人,那么多诧异的目光,有意高声对他们吆三喝四,惟恐别人不知道他的职责,硬是把他们这些人当罪犯看待。
在这众目睽睽的大街上,他们的脸面,已经被撕得粉碎;他们的人格和尊严,也被踩在脚下,踏来踏去,踏成了齑粉;他们的斯文,已经彻底扫地了。剩下的,仅如耍猴人牵在手中的猴子一般当着围观的人打圆场。他们就是那脖子上套着绳索的猴子,只能任人耍戏。
一群上学路过的红领巾见到他们,又吼唱起来:“右派,右派,象个妖怪……”并朝着他们头上、身上抛扔石子、纸团。
他们真成了人不象人,鸵鸟不象鸵鸟的妖怪!
难道这位指导员真的就置党的政策于不顾?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余敬之瞅了瞅放在行李架上的古琴,他真想取下来,弹一曲《赋得古原草送别》,抒一抒郁积心头的凄凄别情,驱散这车厢内沉闷的空气。因为临出发时他听到了一位姑娘送别情人的呼喊,他的心也被这喊声久久揪扯着。虽然他乡下的妻子不会这样来追赶着汽车向他告别,但妻子托人捎来的五包香烟,却已蓄满着对他的关切,别情和祝愿。还有那千针万线为他赶制的棉衣、被褥……但他仍然未敢妄动。真要取下来弹奏,定会使满车的人当成精神出了毛病。
他想,来日方长,一旦到了目的地,在劳动之余,他有的是弹琴、作画的时间。赋诗和说话一样会招惹祸端,他不能再赋了,要赋,也只能偷偷赋在心里。弹古人的曲子,画大漠绿洲的景色,谁能再说三道四,鸡蛋里挑骨头?
白帆没有一点睡意,也没有让他感到有什么难堪的地方。车窗外的景色,已经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看到远远的,绵亘千里的祁连山,黄雾弥漫,朦朦胧胧,象遮着轻纱的肌肤一般柔和圆润,第一个从他脑海里蹦出的,竟是“母亲”二字。它多象一位高大雄伟、慈祥和蔼的母亲!那峰顶上浮现的银白色的雪线,不正是母亲滴淌着的乳汁?这乳汁汇聚成无数条银线,浇灌着大片的原野,才孕育出河西走廊上这一块块绿洲。
哦,这母亲不就是哺育我们成长的伟大的党!
白帆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看待这次西行以及路上发生的一切。他认为这都是理应该当的,是党对他们的考验,他甘心情愿地接受这一切。即使让他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义无反顾!
他虽然生在旧社会,却长在红旗下,是一名受党教育多年的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为了当好这个工程师,他首先要不断净化自己的灵魂。
尽管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他深信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那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军队跑到台湾去的父亲,留给他和母亲的,除了生活上的贫穷,还有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和扣在背上的黑锅。
他是靠母亲给人家当保姆拉扯大的,靠党供给读了师范学校,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他痛恨万恶的旧社会,痛恨国民党反动派和他那反动的父亲;他打心底里热爱新中国,热爱共产党。
为了报答党的恩情,他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不仅教好各门课程,还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文娱活动。他聪明好学,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无不拿手。已经二十五岁的他,从打学生时就写入团申请书一直写到现在,虽因台港关系始终未被批准,但是,党、团组织对他的教育帮助却从来没有放松过。上面每有新的精神,就督促他写一份思想认识汇报,有时还允许他参加一些党团活动,不断鼓励他上进。
校长对他更是关怀备至。常常组织他的公开教学,几次会上都让老师们选举他为优秀教师。虽然因他的家庭出身问题而每次报到教育局都未能被批准,但他并没有感到委屈,更不会抱怨。这就够了,这就是党对自己的信任和鞭策!他依然兢兢业业完成党交给的各项教学任务和各种社会活动。
就是在去年的大鸣大放中,他也在会上列举新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的一系列伟大成就,义愤填膺地驳斥了报纸上一些人对党的种种责难。他的发言不仅使举座皆惊,就连校长都呆愣了好半天,终于竖起大拇指夸赞道:“高见,高见,政治嗅觉如此灵敏!”
就是到后来,因学校完不成指针,校长做难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已将他招去,让他以大局为重,为学校排忧解难,完成党交给的这一政治任务时,他也毫不迟疑,毫不犹豫,认为这是党对自己的又一次不同形式的信任和检验,便拍着胸脯一口应承了下来:“毛主席说,除了沙漠,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们学校若没有百分之一二三的右派,这是违背毛主席教导的,是不符合要求的。我还年轻,正需要好好改造改造,脱胎换骨,从自己的灵魂深处进行一次彻底的革命。”这样,他不但帮助学校完成了右派指针,而且使学校尽快转入了正常的教学工作。这是他最感欣慰的。
当校长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意接受怎样的处分时,他自愿选择了最严重最艰苦的——去边远农场参加劳动改造。他决心去后要时时事事严格要求自己,争取三五个月回来后变为一个崭新的具有无产阶级世界观的革命青年,争取尽早入党。
连上车前,公安人员亮出几副手铐时,他也感到政府为他们着想得何其周到,怕有些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精神脆弱的人经受不住考验,寻个短见什么的,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他当时本想伸出手来给大家做个表率,可带队的蒋干部念出的名子里没有自己。这表明组织上对自己是万分信任的,相信他不会做出自绝于党和人民的蠢事。想到这里,他更是感动不已。
此时,随着列车的晃动,他正在心安理得地凭窗远眺,欣赏这梦境般的大漠风光,思绪如潮水般激荡不息。他想,通过这次改造,自己一定会锤炼出一颗火红的心来,一定会磨灭掉那个反动父亲留在他身上的阶级烙印,他的未来会和别的同龄人一样,将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
九点来钟,列车才驶进绿树云花渐浓的甘州地界。秦岳大为惊异,才经历了两天一夜的时间,却怎么由槐花飘香的五月一下子进入了桃红梨白的仲春?难道是时间倒流了吗?
如果时间真能倒流那该多好!
秦岳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那个槐花飘香的季节,那个群情激荡的五月,以及激荡后的冷却……

第二章  五月槐花香

1957年的暮春同往年一样迷人。
一进入五月,被誉为西北小江南的舟城,早已被绿色包裹,被花的七彩镶嵌,而大街小巷的上空,一串串,一片片浮云似的素白的槐花,正大量散发着它的馨香和甜蜜。无数辛劳的蜂儿,嗡嗡嘤嘤地奔忙其间,为人类酿造着更加甜美、清亮的蜜汁。
舟城完全被馥郁和蜜意所笼罩,人们每吸一口空气,都感到香喷喷甜丝丝的,整个肺腑都觉得舒畅无比,就象舟城人民那愉快而美好的心情。
人们沈浸在自去年以来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伟大胜利的喜悦之中,沉浸在欢腾的锣鼓声中,准备为即将到来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大显身手。
城市里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热情洋溢的《社会主义好》这首歌。人们不仅用口,而且用心哼唱着其中的歌词。这是全体人民发自内心的共同呼声——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全国人民大团结,
    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

共产党好,共产党好,
    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
    说的到,做的到,
    全心全意为人民立功劳,
    坚决跟着共产党,
    要把那伟大祖国建设好。
全国人民对党的拥护和爱戴已达到了极点。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亲爱的党还觉得自身不够纯洁,不够健康,不够完美,还提出要整顿自己的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像人每天要照镜子要洗脸一样,照出自已的缺点,洗掉脸上的灰尘。而且还要邀请党外人士来帮助党整风。这是一个多么光明磊落的伟大创举呀!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政党敢于这样公开地让人民群众给它提意见,给它指出污点。这样的党能不伟大、光荣、正确吗?能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吗?
以上诸多感慨,大多发自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心中,这是他们在贫穷、落后、蠃弱的旧中国深受其害之后发出的切肤之感。
秦岳当时还体会不到这些,想不了这么深。因为他才参加工作一年多,也没有经历过多少运动,不会有这么多的切身感受。其实他才刚刚二十岁,还是个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哩。他只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愉快,丰富、多采。只感到新奇、新鲜和振奋。作为共青团市委的一位秘书,他的主要工作是起草各类文件、通知及各个时期团的工作报告。也参与一些社会主义改造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他当时对运动的体会,同大多数年轻的团市委干部一样,只是感到新鲜、感到振奋,感到愉快。象参加一场篮球赛、乒乓球赛,组织一次夏令营,筹备“五四”青年节、“六一”儿童节等活动一样;象参加一场舞会,一场歌咏比赛一样,令人紧张而忙碌,轻松而亢奋。有时候,简直热血沸腾了。
眼下,在这槐花飘香的季节,他又面临着这样一场让他热血沸腾的群众运动。
舟城的行动是否要比首都和其它大城市慢一个节拍呢?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就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从5月8日到6月3日,中央统战部已先后召开了十三次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的座谈会。5月15日到6月8日,中央统战部和国务院第八办公室已联合召开了二十五次工商界人士的座谈会。党内外的广大干部和群众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对党和政府的工作以及党政干部的思想作风提出了大量的批评和建议。党衷心欢迎广大党外人士和党员群众的善意的批评和建议。而舟城市委在6月才成立了整风领导小组和办公室,6月4日才分别召开民主党派、民族、宗教界、工商、教育界、农业、工交系统、科技等方面的非党人士的座谈会,帮助市委整风。同时,各机关利用黑板报、大字报等形式,开展大鸣大放。
在此之前,即5月下旬,舟城市委已按党群、工交、财贸、文教、农林、科技等各大口,分别召集干部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精神。团市委属于党群口,理所当然由中共市委书记作整风动员报告。
那天,市委礼堂布置得庄严肃穆。台上的彩旗与鲜花围绕着国旗、党旗和毛主席的画像。台下的连椅上坐满了人。人人都拿出了笔记本和钢笔。每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无比兴奋、无比激动。人们心里想,一定是党又发出什么伟大号召了。我们是党的儿女,党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激励着每一个人,有如战士出征前在聆听首长的战前动员报告。
因为,由市委书记亲自给全体干部传达中央指示精神的大会并不多。一旦有,很可能就是十分重要的,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命运和前途的大事。
台上的书记是他们所熟悉的,他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粗眉,一张白净而浑圆的、带着慈父般笑容的面庞;他的声音洪亮而高亢,不断在四壁回荡,具有无比的感召力。虽然操着山西口音,常常把“白”说成“八”,把“黑”说成“褐”,但大家还是觉得,他就是党的化身,那口音正是老区、老资格、老革命的标志,令人无尚崇敬。有的科、部长在讲话时,还有意模仿书记的腔调。
会场里鸦雀无声,只有书记那洪钟般的声音在空廓的大礼堂上空回响。
“这次整风,主要是批评几种错误的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一个是主观主义,一个是官僚主义,还有一个是宗派主义。每个干部都要在学习文件的基础上检查自已的思想和工作,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
由于口音的关系,他把“批评”说成了“片片”,却无一人敢于窃笑。
我们的党是一个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党,这是必须肯定的。但是我们还有缺点,这个事实也要肯定。我们工作中的成绩是主要的,但是缺点和错误也不少。因此我们要进行整风。我们自己来批评自己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全党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来学习马列主义。
市委决定,各部、委、办从今天开始,停止正常的政治学习一月,做到整风和学习两不误。上午工作,下午、晚上集中学习整风文件,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
这次整风运动,是一次既严肃认真又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运动,要听取党内外群众的意见,欢迎大家鸣放,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特别欢迎大家对我个人提意见,给市委领导班子每个成员提意见。当然我个人也要带头检查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共产党是不怕批评的,因为我们是马列主义者,真理在我们方面。要放手让大家发表意见,让大家敢于说,敢于批评,敢于争论嘛。
听取批评意见,采取个别谈心,开小型座谈会、小组会的形式,不开批评或斗争大会。这是个原则,各单位的领导同志务必要掌握好。
在报告即将结束时,书记激动地站了起来:“毛主席说:‘我们所以要整风,现在要整风,将来还要整风,要不断地把我们身上的错误东西整掉,就是为了使我们能够更好地担负起这项任务,更好地同党内外的一切立志改革的志士仁人共同工作。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斗争的时候,必须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书记的话音未落,台下立即爆发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这掌声如一条纽带,把台上台下的心连在了一起;似一股暖流,让每一位激情滚滚的干部们热血澎湃,激动难抑。
这情绪,一直延续了半个来月。
大无畏,大无畏,怎样才算是大无畏的精神呢……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秦岳激动地想。这时,姜曼的组织问题已经批了下来,而他的还没有多大动静。他俩是同时写的入党申请书呀,难道,自己在某些方面的表现还不够积极不够主动?
学习文件持续了将近半个月。这期间,团市委的年轻干部们,认认真真地学习了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党报《为什么要整风》以及鼓励继续辨论的一系列社论,更是群情激昂,在讨论中活跃得就象注射了兴奋剂;有的人还朗诵起了马雅可夫斯基那震撼人心的、号角般的诗篇:
        喝一杯欢乐的酒吧,歌唱吧!
        春光正在我们的血管里泛滥着。
        心儿啊,你去敲响战鼓吧,
        我们的胸膛是一面铜锣。

建设着、
       破坏着、
              剪裁着、
                     也撕毁着,
静息一忽儿,
           精神奋发、
                    生气蓬勃,
喧嚷着、
           讲说着、
                  沉默着、
                         又吼叫着——
这是青年的大军:
                列宁的信徒。
我们是
      城市脉管里的
                   新鲜血液。
有的人则进一步强调,青年是革命的柱石,青年是革命果实的保卫者,是使历史加速向更美好的世界前进的力量。
当然更忘不了共青团是党的助手,是党联系广大青年的桥梁和纽带这一神圣职责。我们不首先帮助党整风行吗?这可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呀!于是,这些年轻人胸中的那面铜锣便在一遍遍敲击着:要给我们党的干部们指出缺点和错误,要象啄木鸟那样啄出一些害虫,让党这棵大树生长得更加枝繁叶茂。
于是,6月4日以后开始的大鸣大放中,他们搜肠刮肚,争先恐后,积极提意见,你提一条,我提两条,他提三条,我再提四条,生怕自己提的意见不如别人的尖锐,生怕自己没想到的让别人抢先想到了,生怕让别人占了上风。讲到激动处,还两下把鞋蹬掉,光脚板蹲在椅子上讲起来,弄得一屋子臭脚汗味,却好象无人闻到似的。
急得团市委书记连忙制止:“下来,快下来,坐下慢慢谈,文明点。若碰上市整风办的人下来检查,多不体面。”
几天下来,担任记录的秦岳把大家的发言内容一归纳,嗨,还蛮象个样哩。共青团应时时事事走在前头,才象个党的助手,党的后备军嘛。对,先放一炮!赶紧写成大字报贴出去,迟了,就让别的部门赶在前头了。又是一阵子群情激荡,大家推举年轻的书法家,中学生的崇拜者,等待分配的原省学联副主席陆琦来抄写。据说,省上派他下来是准备安排他任团市委副书记或宣传部长哩。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会上从没发过言。此刻又谦让了几句,也就应承了下来。适时,早有人准备好了笔墨纸张,他便蘸墨挥毫,一口气抄了七张白有光纸,见天色已晚,才停下笔来,说等吃过晚饭回来再抄。
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里能等到晚上?陆琦走后另一个接着抄。抄完后准备签名,一瞅人不全,有几人肚子提意见,也回家吃饭去了。剩下的几个商量:“干脆,以集体名义起个笔名,好马上送到市委去张贴。”“起个啥笔名呢?”“还是问问咱们的秦秘书吧,他词儿多。”
秦岳毫不推辞,想了想说:“有本杂志名叫‘蜜蜂’,咱起个更厉害的,叫‘黄蜂’怎么样?”
大家立刻响应:“对,这名儿好,是该把市委领导的‘三害’美美螫他一下,让书记们醒醒神。”
提上落款后,团市委郑重其事地由三个部长(组织、宣传、青少)和秘书秦岳,顾不上吃饭,满心欢喜地挟着大字报送进市委大院。见迎门一面照壁,上面书写着仿毛体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醒目的大红字。正要向这最醒目处贴去时,恰被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赵金斗瞅见,赵金斗变脸失色地上来阻拦:“放下,快放下,让我们自己来贴。”他们就将这卷大字报交给了这位副部长。
三天后,市委召开全委扩大会,各单位党的负责人都来了,像是一个大鸣大放的取经会。差不多市委市政府所属各部门都写了大字报,礼堂内外都有。团市委的八张大字报就贴在礼堂正对主席台的墙上,那醒目的标题:“市委向何处去?——向市委进一言”,先就令这些个头头脑脑们大吃一惊。心说,这要搁前几年,就是反标,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胡风都没敢这么明打明地干。如今嘛,百花齐放哩,年轻人就是敢闯敢冲,事事好跑在前头。就不知这河是深是浅?……待看了其中的内容,也就不怎么惊乍了。
头条就是领导不学无术.列举了诸如作时事报告常念错字啦,连捷克斯洛伐克都不知道,念成两个国家啦;借口工作忙不参加政治学习啦,等。二条是从市委公布的生活困难补助的数字看,补助数额与职位高低成正比,书记最高,部长次之,最多二百元,到一般干部就成了二十元。三条是市委秘书科成了市委领导干部家属的储藏室。
这第三条,人人心里都明白,指的是市委几位书记的老婆,编制在秘书科,却从未见过上班,工资月月由通讯员送去。
其实在这一点上,大家对书记大人倒是肃然起敬意的。因为别人是金屋藏娇,他却是金屋藏丑。
刚解放那阵,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刚参加工作的女学生向他翘首以待,他却视而不见。他瞅她们一个个都有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和情调,他怕。怕把他一个堂堂正正的无产阶级战士熏臭了,染污了,单单找了个工人的女儿。这家人有三个女儿,长得如一个模子铸就,皮肤倒是白净,就是面如秤砣,上小下大,两腮下垂,嘴唇前突,细眯眼,整个一副八戒像貌,背还有点驼。不知是书记大人应了“家有三件宝”的古训,还是具有无产阶级的审美观;也有人说那女子恰是有福之相,红颜虽好,却多薄命。
也许是妻子自惭形秽,不愿抛头露面。多数人也是能够谅解的。况且家中至今无儿无女,书记不但毫无怨妻之意,而且作风正派,从未发生过寻花问柳之事。解放这些年了,容易吗?
但现在牵扯到领导干部要以身作则,事事起模范带头作用的工作作风的问题上,也没人敢说人家青年团提得不对。甚至有人还首肯:嗯,写得内容尖锐,也有文彩。
这份标题赫然的大字报,如朗朗晴空一声惊雷,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团市委在这场运动中立了头功,成了受人称道、钦羡的党的好助手。市政府还专门派干部前去取经。连他们自己也深感光荣与自豪。一连几日,这些个稚嫩的,充满朝气的青年,脸上无不显露出春风得意之神采。
大会刚一结束,年轻的妇联主任就找上门来,气得满脸红嘟嘟的,如一只熟透了的红苹果。她手指团市委书记怪怨道:“好你个书记哩,亏我们还是一个口的,贴这样的大字报,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临了,连我们的名也不挂,真没良心!我们妇联搞活动,哪一样不是和你们合作?哪一件事能拉下你们?”
质问得一向谦谦和和的团市委书记哑口无言,只得连连给这位“半边天”的头儿赔不是,说是几个人急了,连夜送去的,他当时不在场;若在,怎能忘了挂你们的名?
这几张大字报影响如此之大,但在市委内部却显得十分冷静。差不多有半个月时间,不见市委领导表态,不见有任何领导人要向全体干部作检查的迹象。
渐渐却传出话来,说各部、委、办、各科室看完大字报回去都组织讨论过,有的部门提出,大字报的方向有问题。再后来,主持他们学习讨论的团市委书记传达了市委的意见,说大字报一部分内容有错误,标题上“向何处去?”的提法有些过激。他的年轻气盛的部下们还不服气,七嘴八舌说,他们讲的是事实。实事求是是党一贯提倡的工作作风,能有什么错?
又过了几日,通知党群口全体干部到市委礼堂开会。这些幼稚没经验,政治嗅觉迟钝,不会看火候的团市委的干部们依然有说有笑,一行人向市委大院走去,还有点居功自傲的神态。谁知一跨进大门,竟觉得气氛和前几日大不一样。院子里站着等待开会的各部室的干部们,往日一见他们,总是亲亲热热,笑着骂着打招呼的,今日见他们进来,却一个个木着个面孔,象躲避患传染病的病人一样,不是转过脸去,就是赶快走进礼堂。他们先是觉得有点蹊跷,待进入会场,笑容一下子就在脸上僵住了,接着是大惊失色,再接着是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到后来,连空气也凝固了,令人感到压抑和窒息。一个个被惊得瞪大的眼珠子半天收不回来。
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条幅,大标语,将礼堂内的墙壁糊得严严实实,连窗户都堵住了。从屋顶吊下来的大幅标语,字字如千斤重锤,条条如重型炸弹,在他们头顶敲击着,轰炸着。
“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黄蜂集团是有组织有纲领的右派反党集团!”
“黄蜂集团的大字报是射向党的一支毒箭!”
“必须老实交待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罪行,向党向人民低头认罪!”
“右派分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些五雷轰顶般的大字报,把秦岳他们震得懵头转向,不知所措。主持会议的是什么人,在台上讲了些什么,他们全然不知,全然不晓,满脑子只装着“打倒!打倒!”的吼声,也不知最后是怎样退出会场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组织反击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把小小的团市委的里里外外糊了个密不透风。还夹带着他们丑陋的人头蜂身的漫画,蜂屁股上的刺则是一支支带毒的冷箭。招来了过往市民的浏览、怒骂和耻笑。秦岳因戴着近视镜,他的头就成了眼镜蛇。他们的团市委书记主持会议,从未表态,但因袒护过他们,不同意把年轻人一概划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认为他们所犯错误是属于没有改造好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表现,而他便被画成大肚子笑面佛,被画成闭着眼睛睡大觉而百事不管的门神。
接下来的,便是大小会议结合,批判斗争,检查交待,深挖其反动的思想根源、动机和目的。一天接一天,有时上午,有时下午,有时全天,一个连一个地轮番交待、批判、斗争,弄得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
就连那位寻上门来的妇联主任,也受到市委大院全体女干部们义愤填膺的批斗和掀来搡去的炒豆式惩罚,她只有痛哭流涕地低头认罪,后悔莫及地一遍遍检讨自己的错误认识和反动立场。
其实,在他们“鸣放”的这一周时间里,从6月8日到14日,从《这是为什么?》到《这不是立场问题吗?》,党报差不多天天都发表一篇反击的社论,指出有人利用党的整风运动进行尖锐的阶级斗争,强调必须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当前的现象,一场全国规模的群众性的疾风暴雨式的反右斗争已猛烈地开展起来了;其实,早在6月8日,中共中央就发出了关于《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党内指示,对反右派作了部署,指出:“这是一场大战,战场既在党内,又在党外。就是说,在共产党和共青团内也要揭露和批判大批右派分子。”
对于这些,一向关心国家大事,政治觉悟颇高的他们,难道没有看报纸?难道没有感觉到“事情正在起变化”?没有感觉到这场斗争的严重性吗?还一个劲挖空心思地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
看了,看了,完完全全地看了。可他们无论如何把自己与“右派”与“反党反社会主义”联系不到一块,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彻彻底底的革命派,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代新人,是党的有力助手。
现在可好,几张大字报把好端端一个团市委全砸了,全毁了。
1957年10月,在舟市地委召开的第四次全委扩大会上,一位副书记在会上讲:全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5月中旬市级机关、学校与民主党派开始鸣放,6月大放,7月进入反击右派斗争,8月形成高潮,9月取得基本胜利。全市共搞出右派分子160人,中小学教师共搞出右派197人。
而你们,除一名女干部鸣放时一直在打毛衣,一言未发而幸免外,其余十一人全成了右派,四个部长、秘书便成了“黄蜂集团”的骨干分子。连领导你们的团市委书记也牵连了进去。
据最后处理时统计:全市有右派分子1146名,其中留用523名,监督劳动348名,劳动教养的275名。
你秦岳,就列在这最后的275名之中。
实际上,早在5月15日,党内文件中就转发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发给党员干部阅读。那顶“右派分子”的帽子早给你们这些人预备好了,只是你本人昏然不知罢了。

当秦岳后来知道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名为《牙签鸟的花言巧语》的童话故事。他想,他就是那只飞到鳄鱼嘴边,被“叭”地吞进肚里去的天真烂漫的小花雀;那么,谁又在扮演鳄鱼的帮凶牙签鸟的角色呢……?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最新评论

QQ|手机版|小黑屋|文化联合网 ( 陇ICP备2020003885号-1 )

联系电话:18293869981 地址: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民主西路砚房背后66号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编号:B2-20070002 法律顾问:辅德律师事务所

Powered by 非凡网络科技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Template By 非凡网络

返回顶部